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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约死亡 毕淑敏

时间:2020-04-09 21:27:49  来源:  作者:


  《预约死亡》是九四年度最具分量也最具影响的一部小说,读这样的作品,其内容的强烈指涉作用会使我们忽略作家的亲历和体验的写作形式,而不得不把目光移向我们自身。
  在当今文坛上,毕淑敏是一位始终以自己的创作关注并维护人的尊严与价值的优秀作家,当她用极富热情的笔触为我们展现了“临终翔”医院的真实图景时,我们看到的不仅仅是一幅幅濒临死亡的画面,而是死亡现象的背后所蕴含的人道精神和人性之美。
  死亡,并不是什么哲学命题,而是人人不可回避的事实。虽然中国人向来忌讳甚至拒绝谈论死亡,但仍然要面对这如同生一样令人无法抗拒的最终结局。值得庆幸的是人类作为地球上唯一具有理性的生物,可以选择更为文明进步的死亡方式。缓释或者消除众死亡时精神上的恐惧与肉体上的痛苦,让他们保持着人的尊严平静地迈向死亡,这样一种列为人道的死亡意识的确立与培养,对于我们这个缺乏宗教传统而只有混乱的天命观念的民族说来,显然具有超前和挑战的意义。
  在作品中,作者以一个医生严谨客观的态度为读者描述了真实的死亡过程,更以一个女作家的身份,为我们塑造了充满爱心、为维护人的尊严而尽心竭力的人物形象,富有事业心的院长,后悔选错职业却又尽心尽责的齐大夫,在肮脏与死亡的映衬下越发现出生命的美丽与优雅的护理员小白……正是他们精心卫护着垂死者,把人道的精神铺到个体生命的临终舞台。
  对他人的爱护与关心,也是对自身价值与尊严的肯定,更是对人的生命的超越。
  小说刚柔兼具,细腻的毛触与恣意纵横的议论;柔美缠绵的故事片断与气势不凡的整体构思,显示了作家宽广的人道胸怀和细致入微的写作功力。

 ※  ※  ※

  淡蓝色卡片。病危通知单。夫接过它,眼睛忽而大忽而小地凝视着。因为夫的面色偏黄,在蓝光的辉映下,显出绿来。

  姓名毕淑敏年龄70岁性别女籍贯山东诊断肝癌晚期……夫翻来覆去地检视着,好象在欣赏深秋原野上最后一朵矢车菊。“开什么玩笑。”他说。我说,“不是开玩笑。是真的。”他说:“什么是真的?70岁吧?肝癌吧?为什么要选择70?这是你的吉祥数吧?还有肝癌。就是一定要得癌症,就得别的癌好了,不要迁肝癌。我第一次听到这种病,是在毛主席的好干部焦裕禄身上。是它把焦裕禄的藤椅扶手抵出一个洞。”我说:“70是上了诗歌的,杜甫语录。而且我以为70是一个界限。70以前算短寿,70以后就死而无憾了。至于肝癌,鉴于你不愿意听,我可以改为胰腺癌。”夫说:“你饶了我最主要的是饶了你自己好不好?为什么非要选择这此绝顶可握的罪名折磨自己?”我说:“这不是罪名,是病,况且,都一样。”他说:“什么都一样?病是不一样的。感冒只会使我们趴在床上,可癌会使我们死亡。”我说:“你不错。你在给一名优秀的内科医生当了近20年的丈夫后,已经相当内行。

  有人是久病成医,你是久爱成医。“他说:”我们不说这个话题好不好?我知道你最近在临终医院采访,今天就弄了这个劳什子来吓我。我们离死还远着呢,我们还年轻。“我拿起小镜子,照照他又照照我。屋里有许多镜子,可惜都象木板一样镶在固定的的地方。我们每天走到那个角落揸自己,光线总是从特定的角度照着我们。在朦胧的旮旯里,我们总以为韶华依旧。现在小镜子近在咫尺地逼视着你,你看得清岁月之网每一个绳扣。夫说:”镜子老了。“我从书包里往外掏磁带。精致的小盒子象一块块果酱夹心饼干,从我的手指柔滑地脱落。夫从录音磁带的夹层里捻出一张张内容提示。这是我在偷录的间隙匆匆写就,潦草不堪。

  86岁的痴呆病人叱骂医务人员。五男二女要示拔下其母的氧气吸管。英国临终关怀医学专家詹姆斯博士参观医院时的讲话。……我把一盒磁带卡进音响,揿下按键。极为急促的呼吸声,夹杂着怪异的喘息。

  “知道这是什么声音吧?”我问。“听说有一种XXX级的录音带,录的是人们造爱时的音响。可惜咱无缘见识。这就是吗?”夫说。“不要想入非非。这是一位垂危病人最后的呼吸。你或我或是其他的任何人,都可能发出这种声音。只是那时自己不一定听得清。人生应该完整,我怕你听不到,才特地录来这最后的华采。好好听听吧。人和人其实相象,生的时候都是一样的血污,死的时候都是一样的抽噎。明晰地知道这个全过程,该是文明人类的需要。”他说:“你赶快把它关了,我拒绝知道。”我指点说:“这是最后的叹息,其后就是永恒的沉寂。”高保真的音响并没有听我的预告,在那个老人艰难地吁出悠悠长气之后,是一声尖锐的汽车喇叭。临终关怀医院设在马路边。“这里还有癌症病人痛苦的呻吟。”我说,换了一盘磁带。“我不听,不听不听!”他斩钉截铁地说,甚至还用双手捂住耳朵。这个动作使他显得很幼稚。死亡使我们所有的人幼稚。

  “你不要以为人们知道得越多越好。好奇心是有限的。我知道你是想写一篇有关临终关怀的文章,呆是我要告诉你,没有人想看这样的文章,人们拒绝谈论死亡。”他索性走过去,锁住声音。我知道他说的是事实,我们这个民族不喜欢议论普通人的死亡。我们崇尚的是壮烈的死,惨烈的死,贞节的死,苦难的死,我们蔑视平平常常的死。一个伟人说,人固有一死,或重如泰山,或轻如鸿毛。我们就不由自主地以为世上只有这两死法。其实大多数人的死象一块鹅卵石,说不上太重,但也不至于飘起来。你可以拒绝一切,但不可以拒绝死亡。拒绝可以把世俗的一切圈在外面,好象一座荒凉的古堡。但死亡会大踏步地越过藩篱,镇定地挡住你的去路。

  我决定探索普通人的死,看不看由你。益寿司吉。临终关怀医院的门楣上漆着这四个字,大而红,象四只巨蟹。我是每一次看到这几个字组合一起,竟念成益寿吉司,觉得甚好。这是执掌人生死的一座殿堂。对,还是司局级的。口家殂的院子,镶玻璃的回廊。几十间病房,奶白色的雾气萦绕其上。一片静谧的院落里,晾着许多带蓝色条纹的衣裤,有尖细的冰锥悬在衣物的最低点。

  我当过许多年的医生,我知道这个行当里的许多秘密。我决定不暴露我的医生经历,让医院的医生护士在完全不戒备的情形下自由发言,以便更客观更冷静地描述我见到的一切。

  院长是一位中年妇人,身材娇好,但是头发散乱。这使我对她的第一印象颇好。

  好的女医生多半不修边幅。假如她长得一般也就罢了,要是天生丽质还不知珍爱自己,你就可以放心大胆地依赖她的医术了。“就这么说吗?”她看完我的介绍信,问。“随便说。”我在衣兜里按了录音机。“要不我问您什么,您就答什么也行。您是怎么想起来办这家临终关怀医院的?”“那时候我还是个医学生。我常常听到老医生对病人的家属说,回去吧。什么好吃就闹点什么吃。病人家属就乖乖地把病人推走了。我说,为什么不把他们留下来试一试呢?老医生说,医生医生,是只医得生而管不了死的。他们已经没有医治的价值了。做什么都要有价值,识别出什么病人有价值,什么病人没有价值,是医生经验的象征。年轻人,你慢慢摸索。我说,那他们怎么办?那些已经没有医治价值可是还活着的人?老医生说,那不是我们的事。那是人类的一个死角。后来我的经验渐渐丰富了,我非常希望自己把他们忘掉,医生的基本训练之一,就是让自己的心灵逐渐粗糙。可是随着我见过的死亡越多,我越发现死亡是那样的不平等。我私下里做过一个调查,你知道人一般是死在哪里?”“不知道。医院里吧?”我没有多大把握地说。“大多数人都会这样说。可是严酷的数字说明,只有三分之一的人是死在医院洁白的病床上,他们大部分是年轻人或是高干。一直到死,都有人服侍他们。普通的老人就没有这番待遇了。三分之一的死在急救车里,家里的人发现他们不行了,赶快往医院运,铁皮的救护车就成了最后的归宿。还有三分之一的老人死在家里。可以说,假如你是一个平民,你多半是在没有医疗保护的情景下寂寞地死去。生命是一个完整的过程,作为中国人,我们画得不圆。”院长忧郁地注视着我,那目光分明是为我将来的死亡之地惋惜。“所以您就创办了这所医院?”我避开她悲天悯人的视线。“是的。很难。租房子,添设备,招人手……”“这里一共有多少人?”我问。“你是说工作人员吗?”“不是。我是说,这里一共住过多少病人?”“几百人。”她说,“我们建院的时间还不长,今年会达到1000人。”“所有的病人都……死了吗?”我说。“是的。绝大多数的病人都去了。我们医院的平均住院时间是13.7天。您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概念吗?”“知道。就是说您这里的病人,基本上不到两周的时间内,就全部死亡。”我说。“您理解得很正确。他们全都去了。”院长看着苍凉的天空。今天天气不好,有极细小的雪花趴上她的发丝。“我们到病房里看看吧。”她说。

  我跟在她身后,向低矮的平房走去。在临推开病房门的一刹那,她停顿了一下,回头望了望我。我脸上神色很泰然。多年行医的磨练,我不怕死人不怕鲜血不怕粪便不怕丑陋。但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深吸一口气,好象人们要潜进深水时那样。毕竟我知道门里的那个世界和我们不大一样。阴阳界。

  生命象一只旧钩子,悬挂着我们的躯体。从我们降生的那一瞬起,钩子就在时间的峭壁上承受重量。你的钩子结实不结实?不知道。随着我们身心的渐渐膨胀,那个钩子象受了热的塑料渐渐抻长。当然,一般说来它的质量还是不错的,不会戛然断裂。但它的韧度被岁月磨损,当灰尘的重量越积越多的时候,终有一天,那钩子象水龙头口一粒将滴未滴的水珠,缩出颈子般的窄处。钩子就要断裂了。

  房间里摆着两张床,通常医院的模样。床上是空的。我想院长不可能随时随地掌握病床的周转,她误把我领进一间空屋。就在我礼貌地准备退出的时候,我发现那床上其实是有人的。我的心理上,已经预备了他们的瘦,但现实仍然令我震骇。他们比骷髅还干瘪。骷髅是洗练而洁白的,棱角分明。他们连这种力度也没有,完全是枯萎的雪片。床单细碎的折纹,就是他们躯体的轮廓了。枕头上是一只空罐头盒,青灰色地塌陷着。有一些不很显著的洞穴点缀其上,我在其中两颗平行的洞里,看到绝望和平和的星光。

  “您叫什么名字?”我问。没有人回答。“多大岁数了?”“得的是什么病啊?”“现在感觉怎么样?”我锲而不舍地询问,一律没有回答。屋子里很暖和,强悍的气流冲击着暖气管的内壁*啪啪作响。“他们不会回答你的。世界在他们心中已经不存在了。他们只是在等待,等待上路。到远方去。”院长说。也许是看我太急于和这些人交谈,在另一间病房里,院长代我发问。“你们觉得好吗?”“我84了,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一位老太太瘪着嘴说。“大夫常来,护士也常来。那些闺女叫我老祖。不用叫老祖,叫老太就行。都好,可就是不去。不去就拖累人。早去就好。”她看着院长说,一副充满表现欲的样子。我看了一眼她床头的诊断牌。老年性痴呆。

  “这几句话并不痴呆啊?很逻辑,很完整。”我轻声对院长说。“老人们也很要强。他们象小孩似的,要在生人面前表现表现。刚才这几句话,把她一天的精气神都耗竭了,咱们走后,得昏睡一整天。她还记得我是院长,一个劲地说医生护士的好话。挺可爱的。”“您是说,她在痴呆之中,还记得讨好别人?”我说。“是啊。这很正常。她一生都是个小人物,她知道小人物该怎么过活。别的都忘了,这个不会忘。她到最后一口气都还记着自己见什么人说什么话。”院长说。我们一间间屋子走过去,濒死的人是那么地相似。极端瘦弱,极端淡漠。在这个过程中,你觉得自己快速衰老。回到办公室,院长说:“你不是问我有没有活着出去的人吗?我想起来了,有一个的……”那是一个初春的下午,乍暖还寒最难将息的时候。一个瘦瘦的男子走进来。他华贵的变色镜由于屋内昏暗的光线逐渐变得清澈透明,更显出脸色的苍白。他张了张嘴,没有出声。象一个剜去了肉的河蚌,干燥地敞着唇。院长回答说:“没有,还没有。”他每天都在这个时候走进来,问同样的话。院长都有同样的答案使他转身出去。相似的过程使院长先不好意思,抢先说。“可是,到底还要多长时间?”小伙子问。好象空气中有一条鞭子抽了他的脸,脸稀薄的红了。“不知道。你明白这不是天气预报。就是天气预报也常常搞错,在预报晴天的时候下雨。”院长鸟瞰着这个已不算年轻的年轻人。成天接触的都是垂垂老矣之人,院长觉得自己足有几百岁了。她比所有的人都要老,比那些将要死去的人老,比他们的子女更要老上几辈。

  “但是你们应该知道。没有人比你们更有经验的了。”年轻人固执地说。他平日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院长知道这种人一旦开始说了,他就会问个水落石出。“是的。我们是比一般的医院有些经验,但它毕竟不是定律。生孩子是有规律的,比如月份减三加七。但死没有。你母亲的各项生命指征都正常。就是说,她虽然是架旧马车了,可还在缓缓地运行。等着吧。有些时候我们所做的唯一事情,就是等待。”院长很体谅面前的年轻人。当家属把他们的亲人送到临终关怀医院来以后,院长就觉得同他们有一种亲属关系。“等到什么时候?”小伙子急切地问。“等她的精神突然好起来。

  眼睛会象涂了油似的发亮,说话充满感情。假如你的母亲是个文化人,还会有诗意。她会突然说她想吃某种东西,嗅觉突出得好,会听见很遥远的声音……到这种时候,就快了。依我们无数次的经验,从那时候起,大约还有一天的时间。“院长谆谆告诫。”那就是……“小伙子思索。”是的,那就是回光返照。“”可是我刚看了。她昏昏沉沉的,好象完全失去了知觉我叫她,摇她,她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把睫毛闪了一下。“小伙子失望地说。”那是她在同你打招呼。别埋怨她,她只有这么多的劲,全使出来,只能动一动睫毛你记住我的话,将来你老的时候,就知道这是什么滋味了。提眼皮的那块股肉,距大脑最近又最轻巧。它是人类随意活动最后的屏障。“院长解释。

  “院长。不要同我说我老了以后的事情,我不愿意听这个。我会老,我们每个人都会老。在老还没有到来之前,让我们抓紧时机干点事。既然我们都会摊上那个结局,没有必要说来说去。我们的道德总是太注意结局而忽视过程。我还没有向您介绍过我自己……”年轻人激动起来。

  “我认识你,你不是21床的儿子吗?”院长道。“我是博士。在英语里博士和医生是一个词,可我不是医生是博士,是我的母亲把我培养成博士的。我马上要到德国去学习,这也是我母亲清醒时非常引以为豪的一件事。这是我的护照、签证,喏,还有一星期以后飞往法兰克福的机票……”小伙子把一大摊东西铺在桌面上,棕色的护照象一大块巧克力饼,斜插其中。院长不由自主地向后躲闪了半步。东西太杂乱,要是碰掉一星半点,说不清。院长办公室的桌子很破旧,侧面都喷着税务局的字样。税务局如今都是鸟枪换炮的机构,淘汰下的桌椅就以很便宜的价钱卖给了临终关怀医院。一张三条腿的桌子只要了十元钱,哪里找!当时,院长买下桌子以后,悠闲地在古老的桥墩底下和菜农讨价还价。在买了一把新鲜的小白菜之后,她走上桥头。大妈!封凉台不?贴壁纸不?打家具不?桥畔的小工麋集过来,手里扬着光洁的木板。不打家具。光修。还油。干不?院长说。这是个苦活。看这半老太太的模样,家里一定不宽裕,手头不会太大方。小工们想着,渐渐散去。只剩下一个小木匠,刚刚进城,没人雇他就得干掏饭钱。他说,我油,我也能修。小木匠油得桌面浓淡不匀,象村姑搽的胭脂。在一块浓郁的褐黄处。躺着即将成为法兰克福人的小伙子的钥匙链,上面只有一把钥匙了。“快收起来。我相信你的飞机票是真的。别丢了。”院长说。“可是因为我的母亲,我迟迟不能动身。从秋天到冬天,我一次一次推迟了行期。再推下去,法兰克福就要取消我的资格。”小伙子忧愁地说。院长频频地点着头。这并不说明她赞成你,只是证明她很注意地听。

  “你们能否帮助我?”小伙子恳切地说。“我们当然很愿意帮助你。关于你母亲的后事……你还有别的兄弟姐妹吗?”“没有。我是独子,父亲很早就去世了。”“那么单位也行。”“没有单位,我母亲是家庭妇女。”“我是说你的单位。”“我的单位?因为出国的事,我已经同我的单位闹翻了。我是不打算回来了。”“那么就朋友吧。虽说这种事不太好办,但我们一定大力协助你。你请你要好的朋友来一下,同我们取得联系。这样你就可以放心地飞走了。你母亲的后事,我们和你的朋友一起操办。我们会尽心尽意地去做。你要是不放心,我们可以把整个过程拍成录像,给你捎去。

  一定象你在场一样肃穆隆重。“院长设身处地地说。即将成为法兰克福人的小伙子依旧眉头紧锁:”我相信你们,但这件事不能这样办。我是独子,母亲含辛茹苦将我拉扯大,假如我不能亲自给她老人家送终,我的心灵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悔恨无穷。这一辈子。坎我拿哪一国的绿卡,成了哪一国的华裔,我的灵魂都会不安。骨子里我永远是一个中国人,有一套中国人的神经系统。我辛劳一生的母亲应该有一个善终,她只能在我的怀里死去。其它任何一种死法我都不能接受。“见多识广的院长糊涂了:”可是那该怎么办?你是知道的,我们这里是不做安乐死的。“曾经有一家子女把患皮肤癌的老父亲送到医院后,对院长说:”人就交给你们了。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医护人员顾不得说别的,先把人搀到床上去。一走动,癌被触醒了*鲜血顺着老人的裤腿灌满了两只鞋。他的肢体象蜂窝一般烂着,腐败的气息把他周围几十平方米的地域熏得象停尸房。”大夫,让他早点去了得了。他也省得受罪了。为他好,也为大伙好。大热的天,您看苍蝇可劲地往这院里飞,红头绿头的直打架。跟您商量商量,让他安乐了得了。“儿子边给院长递冰激凌边说。院长说:”你们的意见我可以理解。我的这所医院是唯一不以延长病人生命为宗旨的医疗机构。但是我没法满足你们的要求,因为中国没有这方面的法律。假如实行了安乐死我们说不清。“一个外国同行的故事让院长痛心疾首。一个美丽的女人得了不治之症。治疗只是延长她受苦的时间,治疗本身更加得她的痛苦。我实在是受不了。医生。从我患病以来,我求过您多少次,但这是我最后一次求您了。我不能让我的所有感官,都成为储藏痛苦的容器。我不愿意生命的存在,只是为了证明医学的威力。我的生命现时对我已毫无意义,它只是病的跑马场。我的意志已经走到尽头。我除了消耗别人的精力与财富以外,唯一的用处就是感受痛苦。经过郑重的考虑,我恳求帮助我,结束生命。

  那位医生冷静地说,女士,您刚才谈论的问题,应该去问您的丈夫。作为您的保键医生,我只能告诉您,您对病的了解和预后判断,都是正确的。我们已经商量过了。现在我需要的是您的帮助。病人瘦骨嶙峋的手指抠住医生,传达出毅力。

  我已经尽了我的能力帮助您了。那是以前。我说的是现在。请您帮助我结束自己的生命。您知道,我是一个多么胆小的人啊!您是说,要我帮助你杀死自己?我不需要您亲手来做这件事。这也许会在我的身后给您带来麻烦。你只请求您告诉我应当怎样做。它最好简单实用,像电子计算器的按键一样。只消轻轻一弹,一切就结束了您知道,我是一个懦弱的女人。虽然决心已下,但我怕自己在最后的关头会手忙脚乱。我的意志不会动摇,但我的手指可能会发抖。所以,那装置力求百发百中。还有最后一条……女病人突然显出羞怯,说,假如您觉得我的要求太过分了,可以拒绝。就这我已感激不尽。那就是您帮我选择的死亡方式最好不要使我很丑陋。

  女士,您让我想一想。这个问题很突然……我钦佩您的勇气和智慧。它其实是对生命的一种尊重。但这一切,需要手续。我现在很清醒,完全是我的自由选择。但是您说得很对,我和我的丈夫将写出书面文件。在最后的时刻,我指的是那个时候……女病人望着远方,好象那里翱翔着一只鹰。医生微颔首,表示他明白。

  我的丈夫会在场的。我们笃爱一生,他不会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走开的。谢谢您了,医生!我们会衷心表达这种感情,无论在道义上还是在物质上。这是您为我做得最后也是最好的治疗。我不是为了钱才决定帮助你的。

  女士。我敬佩的是您的勇气。医生做了一个精巧的装置,类似儿童玩的弹弓。它有一个小小的机关,只要轻轻一揿就会有一支锋得而强劲的针头射进皮肤。它携带着剧毒药液,可在几秒钟内致人死地。

  女士和她的丈夫选定了一个吉日。那是一个明媚的春天的傍晚,空气中浮动着毛茸茸的拨人打喷嚏的花粉气息。曝晒过一天的大地蒸腾着湿润的岚气,白桦林显出幽蓝的色泽。医生和丈夫随着女人走。他们不知道她要到什么地方去。无论她到什么地方,他们都只能跟随。

  就这里吧。女人如释重负地说。她的肌体已经十分虚弱,还要留有足够的劲道操纵小弹弓。

  真是一个美丽的地方。斜倾的阳光象金色的绶带披在林间的木椅上,白桦树干象刚出海的刀鱼,闪着银白鳞光。嫩叶象羽毛似的摇曳着,仿佛要脱离柔韧的树枝飞升。

  医生突然想丢掉他的小弹弓。让我们再试一试好吗?一切都重新开始。他满怀希望地说。

  女人轻快地微笑了。她说,当第一次把这里当做最后的安息地时,我也动摇了。决心象方糖似的融化了。但是,夜间频频发作的剧痛提醒了我。我的生命已经不属于我,只服从病魔。不要再无望地延宕下去,趁一切还来得及。我现在还有力量为自己划一个圆圆的句号,挣一个体面的死。我按照自己的意志完成了一生,我是胜利者。好了,开始吧,我挚爱的人们。她吻了她丈夫,吻了她的医生。她对丈夫说,原来我是想让你坐在我的身边,陪我走到尽头。可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让我一个人独自面对这一切。你们俩往东方去吧,那个角落里生长着美丽的孔雀杉。你们可以静静地欣赏它绿云一般的枝叶。五分钟以后你们就可以回来了。是吧?医生?您说过这么长时间就足够了。她天真地望着医生。

  是的。足够了。医生干巴巴地说。再见了!不,我应该说,永别了!女人优雅地挥了挥手。两个男人象伐去树冠的木桩,动也不动。喔,请你们走吧。我已经感觉到冷了。再呆下去,我会感冒的。女人说。是的。她会感冒的,感冒还会转成肺炎。她的体质很不好,这是一定的。

  所以要快,我们走吧。医生拉起痴迷状态的男子,男子梦魇似的跟着他向东方走去。才走了几步,医生又回过头来。还要打搅您一下,非常对不起。我有点不放心,关于那个弹弓。假如您操作的不完美对您还是对我,都是一种尴尬。请原谅,您当着我的面再演习一遍。

  女士顺从地拿出小弹弓。它象一只温和的小宠物,蜷在女人的手心。医生换掉注满毒液的针头,放上一枚空针。然后说,请试试。女士伸出自己骨瘦如柴的左前臂,那里布满了注射的针孔,疤痕累累象一段蛇蜕。只有肘窝正中还有铜钱大的一块皮肤,保持着少妇应有的光泽。那里有一根救命的血管。

  医院的护士们都有意识地为病人保留一截光滑的静脉,好象母亲为穷孩子藏起最后一块钱币,留着山穷水尽时用。女人把针头对准这块未遭过荼毒的皮肉,果决地按下开关。

  针头在刚离开弹弓架的时候,笔直向上。女人吓得闭了一下眼睛。但她马上就睁开了,很不好意思。就是射中眼睛也没什么了不起,剩下一只眼睛足够干这件事的。

  针头在盘旋了一个美丽的弧形之后潇洒下滑,象流星撕破空气,稳稳地戳中女人的胳膊。不很痛,对吗?我在我自己身上也试过的。感觉很好,是吗?医生很耐心地问。

  是的。很好。只有一点轻微的疼,好象被牛虻叮了一下。女士说,她有些焦急,从树叶间隙,看到太阳迅速下滑,接近地平线的一端已经模糊。我不得不请你们走了。很抱歉。她说。祝晚安。这是她的丈夫说的唯一的话。

  两个男人踏着厚厚的腐叶向东方走去。影子象黑色的路标引着他们。他们没有回头。不知是怕自己失了勇气还是怕那女人失了勇气。

  等一等!突然传来女人尖锐的叫喊。接着是踢踢踏踏的跑步声。你不要跑。我们就到你那里去。让我们回家!她的丈夫热泪盈眶。医生也被感动了。他发誓,永远也不给病人帮这样的忙了。他们和女人面对面地站着。女人的脸由于奔跑,现出娇艳的绯红。她剧烈地喘息,许久才平静下来。面对医生,她说,我再问您一遍,您一定要如实地回答我。我一定如实地回答您,以上帝的名义。

  医生说。我要问的是……过一会儿,我……会不会很可怕?特别是我的脸……女人目光炯炯地盯着医生。

  不会。什么都不会改变。一切都和现在一样,特别是您的脸,气色很好,一切都将保持住。那将是一种凝固。医生冷静地说。

  那太好了!快!请你们快走!我感觉到我脸上的血正在往脖子里回流,红色就快保持不住了。我需要这份健康的颜色。她说着用双手托着自己的下巴,以为能够阻止血液的倾泻。

  男人们义无反顾地走了。他们看到了孔雀杉,绿色的羽翼遮没了半个天空。时间到了。

  医生说。再等一会儿吧。万一……我不能忍受。丈夫说。你应该相信我。相信科学。医生率先踏响了去冬留下的黄叶。

  女士很优雅地侧卧在林间的木椅上,脸上留存着永远不去的绯红。

  ……您的例子不是很好吗?皮肤癌患者的儿子把水激凌倒了一下手,由于院长迟迟不接,粘稠的奶液流淌下来。

  是的。对病人和对家属都不是一件坏事,可是对医生负不了这责任。不要说在我们这个死亡教育很不发达的国家,没有立法,谁也不敢实施。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位外国医生,后来也被州法院传讯。最后以谋杀罪和制造杀人武器罪被逮捕。所以关于安乐死的问题我们无法讨论。院长说。

  我们可以到公证处去。说明一切都是我们的选择,同医院无关。怎么样?这样还不可以吗?你们还要怎么样呢?你们要我们熬到什么时候才算完呢?皮肤癌的儿子焦躁起来。我很同情你。可是我不能。医院不能这样做。

  院长舔舔干燥的嘴唇。她每天要同病人的家属说无数的话。在最后的日子里,家属同医生说的话,远比同他们垂危的亲人多得多。日言百句,其气自伤。

  院长回到家里,很少说话。就象厨师在自己家里,只吃最简单的饭菜。

  你们做医生的,把人治活没什么本事,把人治死还不容易?找点抑制呼吸抑制心跳的药面泡在滴瓶里,不就什么事都了结了吗?皮肤癌的儿子很内行地说。

  这种内行激怒了院长,或者说是潜伏在这种内行后面的冷酷。安乐死未尝不可,但它由这样一位打扮过于精细挥着淋沥水激凌的年轻人,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她为那奄奄一息的老人叹息。她的病人都已经失去了对这个世界的发言权。她要为他们说句公道话。

  “既然你知道得这么清楚,又不用负法律责任,你把你老父亲拉回家去就是了,所有的操作你都可以在家里完成,又何必送到我们这里来!”院长没好气地说。

  冰激凌化了。“您这是什么话?我哪能那么残忍?那我的后半辈子还有好日子过吗?我父亲死在家里,还是叫我一手给安乐的?!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我想让他早点去了,可我自己不能干这事。我的手上不能沾着我父亲的血。既然你们医院这么不肯帮忙,咱们就熬着吧。快有出头的日子了。”衣冠楚楚的年轻人甩了甩手上的奶油汤,叹了一口气。院长也叹了一口气。不能说皮肤癌的儿子讲的毫无道理。但有道理的事,不一定现在就能做。亲属不敢做,医院也不敢做。

  安乐死需要群体意识,当群体还没有用法律的形式把规则固定下来,做了就是犯规。

  我们的民族忌讳死亡。华夏大地虽不出产鸵鸟,但我们秉承了这种动物的精神。帝王将相们寻找长生不死之药,以为可以逃脱自然法则。小小百姓有许多言语禁忌,他们天真地认为不谈死亡,死亡就会扭过脸,给我们一个光滑的后背,人们把无数天然的动植物和矿物混淆在一起,用神秘的火加以熔炼。人们以为无法忍受的高温会把天地间的精华焊接在一块,咽到肚里,就可与日月同辉(且不说日月也有崩溃的一天)。

  我们崇尚“福禄寿”三星,以为这是人生成就的最高境界。革命了,人们不再谈“禄”。“禄”现在叫勤务员或是公务员,你不能在门上贴个倒“禄”字,以求在新的一年加官进爵,不断进步。至于“福”,最是众说纷纭的词,有一千个人,就有一千条对“福”的注解。说不清的事,就不要去说它了。惟有这个“寿”简单明了,国际通用的试题衡标准。只要活得久远,那便是福祉,是一个人德行的明证。象一匹没有缩过水的白布,一眼就看出长短。

  我们曾炼出那么多有用无用的仙丹,我们正繁衍着世界上最庞大的人群。可是我们还没有学会正视死亡。我们的老人象外国女人似的不谈年龄,好象净王爷是个多情的骑士,而且弱智,极好糊弄。在这种夹缝中诞生的中国临终关怀医院,像老式挂钟的吊摆,忽而倾向濒危的去者,忽而倾向疲惫的生人。多一番摇摆的艰难。

  那个小伙子用手绢揩着手上的冰激凌汤失望地走了,这个即将成为法兰克福人的小伙子又来了。院长迷惘地看着他。他已明确得知医院不做安乐死的操作。“院长,您不必紧张。

  我今天是特意来向您道谢的。在我母亲最后的日子里,你们给了她温馨。她虽然不会说话了,但我看得出她挺满意。我是她一手抚养大的,我读得懂她每一个眼神。“小伙子实心实意地说。”现在我要把妈妈接走。“”为什么?“院长很惊异,”她会死的。把她从病床上挪下来,再搬到救护车上,抬来抬去,与病人极不相宜,她会……“院长突然噤了声。法兰克福的小伙子镇静地看着她。

  院长明白了。儿子需要母亲的那个结局。而且要快,越快越好。距那架飞机起飞的时间,对于火化一具尸体,操办一场象模象样的丧礼来说,并不宽裕。大家相对无言。

  “小伙子,我还要提醒你。当然老人家可能会在这场搬迁中停止呼吸,这是最理想不过的结局了。可是万一呐?万一你的母亲挺过了这场折腾,回到家里还是咽不完这口气,你马上又要出国,谁来照料她最后的时光?死亡就象一片摇摇欲坠的树叶,也许下一阵风就会飘落,也许会悬挂到第二年春天。人死是一难,活着不容易,死也不容易。请三思而行。”院长苦口婆心。

  “谢谢您。您为我想得可真周到。是啊,要真那样,就好了。可您说得也对,要不利索,变成您后来讲的那样,就更难办了。我不能把我妈接回家,那算怎么回事?家里摆个死人,老婆孩子还不吓晕?实话跟您说吧,我给我妈联系了一家医院,民办的……”“小伙子,把你妈接走,是你的自由。接家去,我没的可说。有的老人就爱死在家里,这也是中国人的习俗。但要是接到别的医院里去,不是我当院长的老王卖瓜,要说临终服务,我们这里是周到的。民办医院收费高,治疗也不尽如人意,特别是条件比较差。你再全面考虑。”医院床位很紧,等着住院的打破头,院长是设身处地为他想。即将成为法兰克福人的小伙子垂下头来。他在想什么?院长说:“你还有什么特殊的难处,尽管说。只要力所能及,我们将全力以赴。”她此刻已不单考虑一个老人的去留,而是怎样把医院办得更好。

  “主要是他们所能提供的服务你们没有。”小伙子为难地说。假如他说出别的理由出院,院长什么话也不会说。住院有些象银行,进出自便。但这句话刺激了院长的职业自尊。

  “没有什么服务项目是民办医院能做到而我们不能做到的。”院长很矜持地说。

  “真的。有。”小伙子不很情愿但是很肯定地说。

  “没有。他们能做到的我们都可以做到。你详细说说。”院长有几分冒火。

  ……没有回答。小伙子沉默。听得见远处病房轻声呜咽,又一位老人去了。

  “说啊!”院长不耐烦了。

  “我不说。”小伙子终于开口,“我不想说。”院长火了:“你刚才还说感谢我们,这么一件小事都藏着掖着!就看在我们为你妈端屎端尿的份上,你也该说!”“你是不是想你妈反正也这样了,再说什么也没大的意义了?别这么想,是人都得死你给我们提了好的建议,以后的老人们就会舒适些。就请看在将要死去的人面上,你告诉我实话。”院长热忱地恳求。

  “我不想说。”小伙子阴沉着脸。

  “你这个人太不象话啦!我要偷你吗?我要抢你吗?为病人服务的事,又不是专利,有什么不可说?行了,你走吧,快到你的法兰克福或是外国的其它什么地方去吧。你人还没走,就变得这么不通情达理。我不希罕你说了。你前脚把病人转走,我后脚就能打听出他们使的办法。”院长气愤地说。

  事情往往一发火就有了转机。

  “院长,我之所以不说的原因不是对您。是对我自己的。”小伙子艰难地说。

  “说吧。”“那家医院已同意将我母亲安置在一间没有暖气的房间里,拔掉在这里维持了几个月的鼻饲管。而且停用一切维持药物,氧气也掐断……;这样,据他们估计,我母亲在一两天内就可以……走了。”法兰克福的小伙子不看院长,对着墙壁说。

  他的话说得很理智,漠然中渗出残酷。但他越往后说,语调越被一种潜在的哭泣所分割。

  “这样,我就可以在母亲身边尽完最后的孝道,无怨无悔地踏上奔赴异国的道路。我将把母亲滚烫的骨灰带在身边,无论我走到什么地方,母亲都永远同我在一起了。她会保佑我,关照我,我一生永不孤单。从此,我的灵魂同母亲的灵魂在一起,永不分离。”院长瞠目结舌。她觉得自己也算个高级知识份子了,真不明白这个儿子!要说他不肖吧,他服侍老母到今天,此刻眼里还闪着莹莹水光。要说他孝,竟打算把自己的亲生母亲活活冻死!饿死!院长背对着法兰克福的小伙子,从抽屉里拿出一瓶药,说:“我本是从来不帮病人做这种事的。拿去,这虽是普通的镇静药,给你的妈妈服上几粒。她也能毫无痛苦地永远睡去。比你那办法要人道得多。”小伙子惊恐地叫起工业区:“不!不!我不要!我怎能亲手给我的妈妈吃这种东西?那样,我的心灵将一辈子不得安宁。我的妈妈会在一个特定的时间死去,而那个时间正是由于我给她吃了某种东西,这个结论会使我痛苦万分。我的灵魂将终生在有愧于母亲的阴影里徘徊。我不能做这件事!”医护人员象摘渔网似的从她身上取下各种导管。揪下氧气的时候,她的呼吸顿时窘促她长期生活在氧气的保护下,其实同正常人已不在一个地球。那是几亿年以前的地球。树木葱茏恐龙出没,氧气比现在要多的多。她知道这是转院的需要,就坚强地隐忍着。几乎没有一个病人能从这所医院里活着出去,她是多么的幸福啊。

  “我好了……会来看你们……”这是法兰克福小伙子的母亲说的最后一句话。

  整个告别过程,院长没有出面。她抱着双臂从窗户看着这一切。她觉得自己没出息,当这么多年的白衣天使,还那么容易动感情。她在想,小伙子不怕他妈妈的死,那么,他绝不是装出来的恐惧,究竟是怕什么呢?他怕的是天命。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他哪怕在外国得了诺贝尔奖,他也畏天命。在中国人的骨髓里,觉得人是不能操纵自己的生命的。冥冥中有一只手,那是天的意志。天要你活,你不得不活。天要你死,你非死不可。儿子可以把母亲往死路上推,但他不敢清晰明确地对那个时刻负起责任。他不怕母亲,他怕的是天。代天行道,天就会怨你僭越了名份,惩罚于你。既要达到自己的目的,又要顺乎天意。难啊!不孝儿女们!我与院长交谈着,进来一位穿淡紫色工作服的女孩。我知道这是护工的装束。护工就是护理员,临终关怀医院里最脏最累的活由她们承担。女孩向院长请示工作。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孩,直到她离开。

  “她叫小白。我知道你为什么看她。”院长和我已经熟悉,半开玩笑。

  “她工作服的颜色很奇怪,象紫罗兰的叶子。”我说。

  “我们的护工都是年轻的女孩。你觉不觉得穿这种颜色的衣服显得更美丽?我希望院子里多一些生气。当然,这种布也比较便宜。”院长笑了笑说,“但引起你注意的不单是衣服,是小白的漂亮。”我说:“在这种悲痛的地方看到如此美丽的女孩,真叫人不好意思,好象对不住垂危的人。”院长说:“这是您从年轻的活人的角度看问题。其实,老人们看到美好的事物,精神会凛然一振。他们不嫉妒。”我隔着窗户追踪小白的身影。她的肌肤象鲜嫩的白菜心,泛出莹莹水光。绝无化妆,但无可挑剔的眉宇漆黑如墨,轮廓极为柔和的嘴唇艳红如丹。我说:“我也不算孤陋寡闻的人。象这么美丽的女孩从来没见过。”院长说:“她是我从保姆市场上挑来的。当时一口乡下话,现在下了班穿上时装,所有的人都看她。”“我想她刚从乡下来的时候,可以安心在您这儿。现在依她的相貌气质,随便可以在五星级的饭店里谋到饭碗。您靠什么留住她?”院长说:“她真有你说得那么漂亮?也许我们天天看,惯了。”我说:“真的。我是一个对女人的长相很挑剔的女人。女人骗男人容易,骗女人难。院长说:”其实小白最出色的不是漂亮,是善良。善良是女人最好的化妆品,它使女孩子的脸蒙上一层圣洁之光,看上去就格外动人。例如菩萨,例如佛。菩萨真是天下最俊俏的女子吗?肯定不是。但你觉得是。“我说:”能够告诉我,您一个月给小白们发多少饷钱?“院长说:”您最好不要问我这件事。您一问我就心酸。不过您既然问了,我就告诉您因为给临时工的工钱也不是我定的,是公家。每月200元。“我说:”我想同她谈谈。“”可以。今天她是主班,非常忙。下次她上副班的时候,您来。“我和小白让在院子里谈话。所有的房间都被病人挤得满满的,冬天是收获死亡的季节只有院长的房间有空,但我想避开院长。

  “你长得真漂亮。”我说。

  我本不准备这样开头,实有恭维之嫌。话脱口而出,你站在小白的面前没法不说这话。

  犹如你在焦渴当中看到清泉,没法不说真凉快啊!早晚都得说,完全下意识。

  她微微笑笑,说:“也许是周围太凄凉了,陪衬的。”院长说她读了很多文学书,还学着外语。

  “你以后会长久地在这儿干吗?你知道自己的价值吗?”我迫不急待地问。

  “小白!小白!你在哪儿呐?快去看看你当班的那个6床吧!”远处淡紫色的影子喊我拉了小白聊天,她护理的病人就出现了真空。

  听人一叫,象林业工人听到火警,顾不得同我打招呼,撒腿就跑。我紧迫其后,心想这可以现在观察。露天冰冷的空气麻痹了嗅觉。尾随小白进了病房,直奔6床。鲜红的“6”字床号下,一位须发洁白的老人正在安详地吃香蕉,全无呼唤的危急。

  “嗨!真是虚惊……”我刚说到这儿,看见老翁不高兴地把手里的香蕉一甩,巴掌印到了墙上。一个黄而粘的毛茸茸的屎手印,新鲜地扣在壁纸上,呼呼地冒着热气。他欣赏着,又按了一个,呵呵笑。浓烈的屎气象原子弹爆炸的烟雾,呛人肺腑。

  眼睛习惯了室内的昏暗,我看软香蕉原来是糯软的粪便。顿时,胃里倒海翻江,辣而苦的灼热直逼咽喉。我连连干呕,发出乌鸦一般的怪叫。透过眼里的酸泪,我还瞄着小白。她的嗅觉好象失灵,温柔的白脸无一丝变色,细细的柳眉徐缓地舒展着,轻声说:“你啊你。

  我就这么一会儿不在,怎么就……“说着用纸去揩老翁的黄手。气味愈发浓郁。

  无论我多么钦佩姑娘的美德,重量反向还是继续,再过一秒种,胃液就会汹涌而出。我象一个逃兵,扭头就跑,氢病房的木门摔得震天作响。我在阳光下尽情地呕吐。每一根睫毛都挂满了泪水,看天空有几十轮太阳。当小白重又袅袅婷婷地站在我面前,我仍拂着胸口,无法安定。

  那恶臭无比的粪便,那狼吞虎咽香蕉的场面……我又想呕。小白不停地同我说话,以求转移我的注意力:“都这样。我刚来的时候,几天没有吃下一粒粮食。我真恨我的鼻子。我妈从小就说我的鼻子灵,干这活儿鼻子可受大罪了。现在好了,我的鼻子已经聋了。我是院长招来的,后来院长太忙,就说小白,以后这招工的事就分给你了。你现身说法,就这活儿,就这钱,谁爱来就来。来了先试三天工,愿意干就留下,不愿意干就走,给工钱。以前院长挑来的人,尽不干的,有的连工钱都不要就跑了。轮到我挑,基本上都站下了。你觉得好点了吗?要不咱们到上风头去站站?”要我出了洋相,还要人家劳动者照顾,真惭愧。我忙说:“好了。你是怎么挑人的?”“院长挑人是看人能不能干。看到身子膀大,手脚粗糙的就要。我是先挑长相,长的美的就要。”小白柔柔地说。

  天!就这人所不齿的活儿,还要挑美女来干,要不是自己面前这个娇美的女郎樱唇亲自吐出,我是绝然不信的。她看出了我的疑惑,说:“我说的美,并不是平常讲的漂亮。美就是面善。面善的女人,天长日久地就美了,漂亮的女人并不一定美。一个姑娘要是经常和善地笑着对人,不是那种妖妖地笑,她的嘴巴就会往上翘,眉梢就会摇起来。面善是有一个尺寸的,眉太高了就不对了,那是疯。太低了也不对,她当着人时候笑,背后就哭丧着脸,不是真心的欢喜。反正我也说不太清,看得多了,你自然就分得出来了。院长挑能干能吃苦的,其实能干和能吃苦是可以变的。再说这里的活儿,真比拔麦子脱土坯,也不是太累。但一定得心善,要不是做不长这活儿的。”我对这个乡村女孩乔目相看。“面善是天生的吗?”我问。“是天生的,练不来的。善就是善,不善就是不善。我到保姆市场招工,什么话也不说,只静静地寻面善的女孩。”我说:“你给我表演你是怎么招工的好吗?”小白为难:“怎么演呢?那词都是到时现想的。一碰到实在的人,我就会说了。象现在这样干说,真不知说什么。”我说:“这么着吧。假装这院子就是劳务市场,我就是想找工作的。你来问我。”小白重又打量了我一眼,说:“俺不会雇你的。不同你搭拉话。”我很沮丧地说:“是不是因我不面善?”她说:“面还行。只是捂得太白了。”我说:“你自家也很白。再说,在屋里捂得时间太长了,都变白。”“不下地,不晒太阳,是不是很娇?哪里还有耐烦心侍候别人?”我说:“你的眼还挺毒。好了,面试的关就算我通过了,你再往下说什么?”小白说:“再往下我就问,有服侍病人的活儿你愿意干吗?我们是公家的。”我想着,这一句话没啥大稀奇,就瞪着等她的下文。她说:“该你了。你得反过来问我。”问什么?我略一想,说:“一个月给多少钱呢?”小白扑嗤笑了,说:“你不象的。面善的女子不这样说。”我说:“保姆市场上的女孩不就是为了挣钱才跑出来的吗?哪里能不问钱呢?”小白说:“我们出来是为了挣钱。可是在家里是那样想的,一进了城,眼就花了。钱倒是次要些的,先要找个稳妥地方安顿下。所以我们先要问:那地在哪?”我就说,不远。管住吗?她们会问。管,我说。她们的心就安些了,再问,都干什么活儿?我就说,服侍病人。她们会说,俺们不会呢。现今城里的人求职的时候,兴把自己吹得天花乱坠,说自己这行那行。乡下人不,还遵循丑话说在前头的古例。我就说,这不难家里有老人吧?就照那样服侍就中。最难的事就是接屎接尿的。不过下了班能洗澡。一般说她们这会儿得停半晌,考虑屎尿的事。过一会儿她们会问,你是干这活儿的啊我说,是啊。她们说,这就中了。你能干我也能干。待到把这些都说妥了,她们才会小心翼翼地问,每月多少钱哪?我就实话实说。然后说,先试试。要觉得不好,随时都可以走。工钱干一天有一天的。要是我们觉着你不称职,你也只好走。她们就说,那是。你是东家。就这样。小白说完了,又静静地看着我,象一朵迎风摇曳的紫云英。

  “工钱你觉着少不少?”我悄悄关了衣兜里的录音机,不愿她的私房话留下痕迹。

  “少。”她说。

  “那你为什么不到别处去?”“我知道,在城里,一个漂亮的女孩能得到的机会,比在乡下多得多。可我喜欢这儿,喜欢这些快死的人。您是刚来,只看到他们的傻和脏。其实他们没有一丝害人之心,象婴孩似的。你对他好,他就对你好,非常纯净。跟他们相处,充满静谧与安宁。古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里是人世间最善良的角落。我向快死的人发出真心的微笑,他们会记得我。小时候,我奶奶可疼我了。有一天我上学去了,奶奶得了暴病。放学的时候,我在路上玩了一小会儿,踢一块彩色的石子。那块石子掉到山沟里,我去找它。我奶奶临死的时候,还一个劲叫我的名字。她得的是绞肠痧,非常难捱的病。她一直叫我的名字,说太阳晒到那根秫秸的时候,我的孙女就下学了。我到家的时候,太阳刚刚移过那根秫秸,可我奶奶再也看不到我了。我尽心尽意地服侍每一个快死的人。不管他听得见听不见,我都大声地对他说,我叫小白。我想他们都是马上就要见到我奶奶的人了,一定会告诉我奶奶,说你的那个孙女小白,是个好心眼的姑娘。说真的,我不是可怜这些快死的人,是敬畏他们。他们就要到另一个地方去了,我奶奶就住在那里……”清澈的泪水在她脸上滚动,象一件美妙的瓷器又镀上一层闪亮的釉彩。因为痛苦,她的嘴唇显出蓬勃的绯色,眼睛象深夜的孤灯闪闪发亮。在北京冬日晴朗的天空下,欣赏这样一张晶莹的脸庞哭泣,真是一种享受。“经你的手,有多少老人……去了?”我问。在这所院子里,广泛地使用“去了”这个隐语。它象神秘的幕布,将现实与未知断绝。

  “听他们吐出最后一口气的人,少说,有100个了。”小白说,神色苍老。

  “怕吗?”“不怕。”“刚开始总有些怕的吗?后来就不怕了,是不是?”我重又打开录音,遗憾刚才没录上。

  “不。我从见第一个死人就不害怕。我没觉得死与不死有什么大变化。还是那个人,不过是从我这儿到我奶奶那儿去了。”她的语调苍凉。

  “你碰到闹鬼吗?这院落这么大,下雨的时候,刮风的时候,半夜的时候,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可曾有过异样?”我忍不住问。

  这两年神秘文化盛行,这是最有传奇色彩的地方。百十平方米的面积,积聚着成百上千的鬼魂。随着时间的推移,热必更加拥挤。

  “没有,”她很肯定地说,“哎,你等等!”她叫起来,“容我好好想一想。有一次那是一年中秋节,没有月亮,冷雨潇潇。前一天,刚死五个人。我们这里虽说常死人。但一天死了这么多人的时候,也少见。夜里,我一个人值班,呆呆地坐着。心想这是个团圆的日子,那五个人却等不得了,急急地走了。正想到这里,院子里坏了很长时间的路灯突然亮了,整个院落如同白昼,在太明亮的地方,你会看到许多影子象蚊虫似的飘动。我还是呆呆地坐着,什班的齐大夫睡眼惺松地走出来。齐大夫医术高,人又好,病人都喜欢他。齐大夫说小白你还挺能干的,这灯坏了好长时间老说修没修,今天晚上又是风又是雨的,你一个女孩家倒把它修好了。我说,不是我修好的,您看我坐在这儿,鞋还是干的呢齐大夫说,这灯泡也太亮了,看不出是多少瓦的。他默不作声地看了一会儿。他一定也看到那些影子,可他什么也没说。我们就静静地看着院子,没有丝毫的恐惧,好象在看皮影戏。

  是他们来了。齐大夫说。我说,是。都来了。还真一个都不少。齐大夫说。我说,都那么岁数的人,聚一次也不容易。他们在跳舞。齐大夫说。我说,以后人再多了,这个院子怕搁不下了。魂灵不占地方。齐大夫说。你害怕吗?他又说。我说,不害怕。他说,你这娃娃胆还挺大。我说,我从前也不认识他们。从老家大老远地跑到京城来服侍他们,这是缘分。

  在最后的日子里,我呆在他们身边的时间,比他们的儿女多多了。我从没做过对不起他们的事心里没鬼。鬼也是讲理的。您看,它们要来,怕吓了我,还先把灯给开了。不起他们的事大概到天快亮的时候,灯又突然熄了。我一点都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的,这是它们最后离开的地方。人都要到他去过的地方走一走,好象有什么东西丢在那里了,要捡回来。你要不问,我倒忘了。

  远处有人喊:“小白,4床又打了屎酱啦。”“就来。”她要走。她边跑边说:“以后我想当医生。不但服侍他们,还给他们治病。这样他们就会对我奶奶说,你那个小白孙女越发出息了。只是不知道当不当得上?这里面有个户口问题。”真希望哪个有权有势又善良又英俊的北京小伙,娶了小白姑娘。他不但得了美貌贤淑的妻子,人间也多了悬壶济世的良医。改天,我见到了齐大夫。我不知男人的面善该如何鉴定,齐大夫是那种很开朗的脸形我已发现,临终关怀医院里的工作人员长得都很耐看。不知是院长挑的时候就根据了某种面相原理,还是这种慈善事业干久了,人就自然显出佛相。我把这感觉同齐大夫说了。他说:“你要是想听真话,就把你兜里那架小机器关了!我服从了,说:”你怎么知道的?“他说:”因为你不记笔记。“我掏出纸笔说:”现在只好手工操作。听说你很爱你的工作?“他说:”谁给我造谣?我根本就不爱我现在的工作!我是医学院的高材生,在这里工作没有丝毫成就感!你所有的病人都死了,死了!他们进来的时候,就没有打算活儿着出去你千方百计延续他的生命,他自己不想活儿,家属还嫌你罗嗦。临终关怀医院是正经医生的地狱。这是那些婆婆妈妈的慈善家施舍爱心的地方,它和真正的医学风马牛不相及。我正在托人,走后门,必要时送礼,争取早一天离开。“我一时窘住,搭讪着说:”听说你对病人挺好,大家喜欢。“他冷笑道:”他们为什么不喜欢我?我一天笑眯眯的,他们有什么要求我都设法满足这不是医生该干的活儿,是高级男佣。这些人根本没有必要救治,作为社会的人,他们已毫无价值。比如哪一个大字不识的痴呆老太太,只因大跃进时拐着小脚当了几年工人,就吃了几十年的公费医疗。累计药费十万元以上。这种人,留有何用?她对人类最后的贡献就是早早死去!人的再一个用处就是对家庭的贡献。这些人,风烛残年,徒然消费,传统的孝道压得子女抬不起头来。非得把孩子们肥的拖瘦,瘦的拖干,一户户家徒四壁弹尽粮绝,卖了冰箱卖彩电,家家负债才算孝顺吗?该死的就让他死好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为什么人们歌颂大自然的秋天却不歌颂死亡?秋天就是集体死亡!死有什么?从这个星球诞生到今天,已经死过无数的人。在我们每一个活着的人背后,都站着四十个死人。生命是一条无尽的链条,在太阳下闪烁的那一截就是生,隐没在无边的黑暗中的就是死。它是一个环,没有截然的区别。不必看得那么重,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的生死,对世界没有任何影响。中国现在的死亡者,基本上都诞生于本世纪的初叶,他们缺乏科学死亡的教养假如我到了老年,一定定下遗嘱,安乐死,绝不拖累他人。死也要有胆略。“他突然停顿。

  这是医生办公室,成堆的病历摊在他面前,铝制病历夹的反光使他熠熠生辉。

  “也许,我不该对你说这些。毕竟他们是可怜的。”他很疲倦地说。

  我说:“你是死亡学说里的阳刚论者。”我们正交谈话,有人通知,英国的临终关怀医学专家詹姆斯博士到院参观,请齐大夫陪同。我说:“我可以听听吗?”齐大夫说:“你英语听力如何?”我说:“凑合。”他说:“听不懂的地方,我会给你翻译的。”我们迎出去。詹姆斯博士一部茂密的大胡子,象土匪出没的密林。这使他的面部表情很不清晰。你无法猜测他奶酪一般柔滑的前额里,想的是什么。“每逢有外国人参观,我都很气馁,很自卑。我们太穷,太简陋了。”齐大夫仿佛无意地挡住一幅晾晒的床单。床单上有一片污黄。英国人穿着极为考究的暗色条纹西服,用极为蹩脚的中文说了句“你们好”之后,沉默地随同我们参观病房。质量很好的牛皮鞋,将古老而皲裂的青砖地踏出咯吱声。他轻声嘟囔了句:“HSPICECARE.”齐大夫刚要译,我会意地点点头。HSPICECARE-一个古老的词汇,发源于中世纪的欧洲。用今天的话来说,招待所之意。

  那时候,许多苦行跋涉的香客,在他们到达哥特建筑教学的巨大尖顶之下,早已贫病交加。惟有虔诚疲惫的心还在微弱跳动。神父和修女就在教学边搭一间小房,收留他们。无偿地为他们治病,提供饮食服务。一些香客歇息后,又继续他们漫长的朝圣路了。一些就在这个宗教的慈善机构里安详地死去了。

  HSPICECARE经过许多年的演变,无数志愿服务者用自己温暖的双手,抚慰了濒死的苦难的人们。成为可怜的人生旅途最后一处燃有篝火的驿站。1967年,英国的难能桑德斯女士在伦敦建立了世界上第一座现代化的临终关怀机构——圣克里斯多弗临终关怀医院。临终关怀事业在全世界如火如荼地蔓延。作为中国最权威的辞书-《辞海》,至今没有收录“临终关怀”这一辞条。

  人们只知道临终是一个极端痛苦孤独的时刻,和关怀搭配在一起,不知是什么意思。我们推开一间病房,熏人的香气扑面而来,呛得英国人打了一个喷嚏。太突如其来,绅士来不及掏出手绢,于是我们看到白种人的粉红色洁净的上膛。“喏!带香味的烟雾会刺激病人的呼吸道。在我们的国家里,驱除病房内的异味,应该用鲜花。”詹姆斯博士说。

  我们未置可否。鲜花,当然好。可是我们买不起。子女们会用买鲜花的钱去买鲜王浆齐大夫说:“东方的逝者喜欢这种神秘的味道,给人一种成仙的感觉。临终关怀医院里一切以病人的要求为第一,所以我们熏香。”詹姆斯博士半信半疑。病房里有一张床。只有第一床的房间叫“高间”——高级房间之意。同高干病房不同,只要多出钱就可以住。但是病人没有躺在病床上,仰在沙发上痛苦地呻吟。他的双腿缠满绷带,疼痛把他的脸撕扯得很恐怖。

  “他是什么病?”詹姆斯博士问。

  “双下肢动脉闭锁合并感染。”齐大夫答。

  我知道这是一种极为痛苦的病症,甚过癌症。

  “为什么不用镇痛剂?”博士不解地问。

  “用了。”随行的护士说。

  “可病人还在痛。”博士恼火地说。

  “镇痛剂每四小时应用一次。上次的药效已经消失,下次的时间还未到。”护士耐心地解释,心想堂堂医学博士,怎么连常识都不懂。

  “他多大年纪了?”博士问。

  “89岁了。”旁边一位家属说。

  老人知道是在说他,突然用尖锐的声音惊叫起来:“我为什么还不死啊?为什么!老天!求求他们,让我死了吧!人要走,怎么这么难!孝顺的孩子们,帮我一把,让我死了吧!都怪我的秋衣不结实!你们要是给我买件结实的秋衣,我的苦也熬到头了……”涕泪纵横。

  齐大夫顾不得翻译,问家属:“怎么回事?”家属说:“老爷子痛得受不了,好多回想寻死,我们时刻看着,不敢让他够上一点带尖带钩的东西。刚才他疼得实在受不住,趁我上厕所的时间,从沙发上爬起来要上吊。他早就不能平躺着了,躺下来就得疼晕过去。他哪有绳啊,就把秋衣脱下来挽了个扣,搭在晾衣服的铁丝上了。要不怎么说老爷子遭罪呢。每天痛出一身一身的汗,那秋衣早泡糟了挂不住他,摔在地上了……”齐大夫不情愿地把话翻给詹姆斯博士。补充说:“幸好没受其它伤。”“可是病人很恐惧,你们看不出来吗?”詹姆斯博士愤怒了,“临终的人并不是恐惧死亡,他们只是恐惧疼痛!死亡不可避免,疼痛却是完全可以避免的。你们为什么不长程足量地使用镇痛剂,保证他们毫无痛苦地走向永恒?在我们的国度里,病人一旦被确认患了不可逆转的疾病并伴有刻骨铭心的疼痛时,临终关怀医院将无限量地使用麻醉性镇痛剂怕他成瘾吧?他已经89岁了,绝不会活着走出这间病室。你们为什么不让他舒适?要是在我们的国家里,他每天会得到300片以上的盐酸吗啡,他会觉不出任何疼痛。我们还有更先进的止痛膏药。敷在患处,保证72小时不痛。我的国家,是剧痛者的天堂!”他气咻咻地吐着气。

  齐大夫对我说:“他有什么权力对我们指手划脚的?”说完又长叹一口气。“可是我又想起毛主席的一段语录,一个外国人,毫无利己的动机……”我说:“你快跟他交流。人家正看着你。”“我们的麻醉性镇痛剂使用非常严格。例如吗啡,要经过几级机构批准。每一片都要登记在案。”齐大夫郑重解说。

  “我可以知道一下贵国麻醉镇痛剂的产量吗?”博士的蓝眼珠很专注。

  “当然可以。”齐大夫报出一个数字。

  “准确吗?”博士充满疑惑。

  “非常可靠。这是我们的国家统计局颂的数字。”齐大夫很有把握地说。

  “假如您的数字准确无误,那我要说,以一个十一亿庞大人口的国家,只使用这样微不足道的镇痛剂,贵国的绝大多数晚期癌症病人,都是活活痛死的!”博士极为愤慨。

  我们都愣住了。我们这个民族善于忍受疼痛,我们以坚忍不拔著称于世。我们的每一位久病的英雄都说,把好药留给别人吧,我还能忍。我们的医生习惯了对病人说,到实在不行了,再用镇痛药。刚有一点小痛就用,大痛时怎么办?我们在思索。

  蓝眼珠不依不饶:“每当我看到第三世界国家把大量的海洛因焚毁的时候,都万分遗憾。那是一笔多么宝贵的财富啊!上帝给人感觉痛苦的神经,上帝又给了人克制疼痛的法宝。你们辜负了上帝的公平。”齐大夫清了清嗓子,说:“詹姆斯博士,我很喜欢这种思维的碰撞。但是您知道吗?在中国的历史上,曾经有一场悲壮而屈辱的鸦片战争。那场血火之战的挑起者就是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缘于他们向我们输入鸦片。我们是鸦片战争的战败国。对此我们刻骨不忘。”詹姆斯博士的眼睛蒙上云翳。他费力地回忆着,说:“很抱歉……”他毕竟是一个有良知的英国绅士。他接着说:“抱歉的是,我并不知道历史上曾经有过这样一场战争。我是医生,我除了医学之外,其它一律不感兴趣。我只同您讨论医学。我不明白眼前这位老人发黑溃烂的双腿同100多年前的那场战争有什么关联。你们以为不给这位痛不欲生的老人吃镇痛剂,那场战争的结局就会改写吗?我的中国同行,你们是不是把简单的医疗问题想得太复杂了太久远了?而对这个企图以纺织品自杀的老人,太少人道的关注!?”我们张口结舌。无论我们多么地具有爱国主义情操,也无法同这个英国佬理论。他只懂医学。我们又走进一间病房。这是一位老媪,用乒乓球一般瓷白的眼珠瞟着房顶。一个穿紫衣的护工正给她喂食。一种混有黄色颗粒的乳汗从她鼻孔的管里推进,少部分自嘴角外溢。

  尖锐的喉结滚动着,耙子似的把液体驱赶入胃。

  “这是什么液体?”“菠萝奶。”护工小白用英语回答博士。

  她无法确切称呼这种流质,就把菠萝和牛奶两个单词叠加。

  詹姆斯博士听懂了,说:“这是一种残忍。”一瓶纯白的液体悬挂在半空,好象猪板油。它们凝重地滴进老太婆骨瘦如柴的臂膀。

  “这是在输油。”齐大夫简短地说。那是蛋白乳,给不能进食的病人提供高热量。齐大夫忍不住说:“您可以说得明确一点么?谁对谁残忍?”詹姆斯博士说:“我说得难道还不明确吗?是中国的临终关怀人员对临终的病人残忍。”“能说得再详细一点吗?”齐大夫咄咄逼人地问。

  “中国人太看重生命的数量,忽视生命的质量。在生命的末期,生命已毫无意义,关键是生存的品位。对于已经无法经口进食的人,你们把导管从她的鼻腔捅进去,强行把复杂的营养成份灌入毫无生气的胃,让她的消化道不得安宁。这难道不是残忍吗?还有你们叫做油的这种粘稠物,进入血管给她疲惫的心脏加重负担。她的肌体是一个衰弱的脚夫。你们却强加她更多的货物,难道不是残忍吗?我研究过你们的禅学,一个老人,不吃任何动物蛋白,拒绝人际交流,在深山老林里面对一块石壁,直至象音乐中的渐弱符号,融化在大自然中,成为你们理想中的最高境界。这种活着同死了一样的生存状态,不可思议。生命在于动作,没有了动作,犹如剥了皮的青蛙,连标本都不如。当死亡一定要降临的时候,就象一个婴儿的诞生,我们要做的是让它到来的更为舒适和顺利。”我想到了一个词——“方沟”。东西方文化的沟。真是一条深邃的大峡谷,我们可以相互听到歌声,但想走到一起,多么艰难!齐大夫用比英国人更为地道的姿势抱着双肩说:“我从理论上同意您的观点,詹姆斯博士。但是中国人民的伟大领袖毛主席说过这样一句话,对具体情况要做具体分析……”正说着,小白捧着一个多层奶油蛋糕。图案繁复,床上架屋,堂皇得象古罗马的竞技场。“奶奶,您要的蛋糕来了。先拿来给您瞧瞧,让您高兴高兴。

  等一会儿,您的儿子女儿儿媳妇女婿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来了,我们就把蜡烛点着,说什么您也要吃一块寿糕,有一点没能叫您满意,就是我在店里买生日蜡烛,人家说,老人家那么高寿,得插多少支蜡烛?寿糕还不成了马蜂窝?我说,那不成,说什么我们也得插上,奶奶就等着这一天哪!后来他们给想了个办法,您多大岁数,就插了两个蜡做的数字。

  待会儿,数字蜡点起红红的火苗,多好看哪!“女孩子兴致勃勃地讲着,完全不顾及半昏迷的老太是否听得见。就象喋喋不休的母亲,相信她的婴儿一定记住她的话。老妇真的抖开眼皮,用明亮得骇人的眸子,盯住了蛋糕上的红色阿拉伯数字。”78“,象灯塔似的戳在奶油中,柔软的烛芯象男孩调皮的卷发,耷拉在一旁,引诱你点燃。老人自豪地看了所有人一眼,嘴唇动了动。她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她象不屑于为不认识的人浪费精力。不过我们都听到了她的话:”终于活到78岁啦!“詹姆斯博士翻着硬而卷的睫毛说:”是这位老妇人要求你们把她的生命一定保存到78岁诞辰这一天吗?“齐大夫说:”是的。“詹姆斯博士说:”请原谅我刚才的唐突。“齐大夫说:”我们这间的共同之处大于我们的不同之处。“詹姆斯博士说:”是的。在临终关怀医院里,病人是最靠近上帝的人。我们要象服从上帝一样,服从他们。“我们又走进一间病房。仰卧病人是位秃头老汉,呜呜在哭。音色凄厉,象有人往生了锈的管道里吹气。”爷爷,别哭了。那东西是不能要了,对您的病不好。“小白也跟过来,和颜悦色地劝。

  “他为什么这样悲痛?”詹姆斯博士问。

  我也是第一次看人哭得这样伤心。许多文学作品里都形容老人眼泪如何浑浊,其实不确。他的泪珠晶莹,每一粒都有钮扣大。

  齐大夫走过去,象哄小孩似的搬起他的头:“老爷子,又为那事哭,是不是?”老翁泪眼凄迷中看到齐大夫,抖着皱纹笑了:“你来了就好。他们都不听我的,就你心好。”说着用手指挖耳朵眼儿里灌进的泪水,眼巴巴地等着。小白气得一甩手,说:“齐大夫,你就会收买人心。”我和詹姆斯博士面面相觑,不知是怎么回事。

  齐大夫也不解释,从白大衣兜里掏出一包“红塔山”,摸出火柴,扑的点着,将米黄色的过滤嘴优雅地衔在嘴里,徐徐吸着。待朱红色的焰火象仪表似的渐渐发亮,迅即拨下。一边吐着雪青的烟圈,一边把烟嘴栽到老翁干裂的唇里。老人象狮子打起欢快的呼噜,大口喷烟。原来就灰暗的脸,罩成紫色。我看了眼他的诊断:肺癌。

  詹姆斯博士告诉地连说OK.扑扑!病人把烟段象瓜子皮似的弹出,艰难地说:“这烟……不对味……骗人……”小白心疼地拣起烟把儿,说:“齐大夫能骗你吗?这根烟值好几毛钱呢。怎么说丢就丢了?”病人梗着脖子说:“我抽了70年的烟,我能冤枉人吗?我没说齐大夫他骗我,我是说烟贩子骗了齐大夫。齐大夫比孩子们好,他们不叫我吸烟。我说,你们有后悔的时候。到那时,想我了,甭点香,就在我的骨灰盒上烧根烟就行。不过得好烟,冒牌货可不行。齐大夫脸色很难看。詹姆斯博士上前一步,从裤袋里掏出一个硬如盔甲的烟盒按了某处机关,啪地蹿出一根。他用长满黄毛的手指捻起烟,打着金乌龟模样的打火机。并不火苗跳起,烟就熏着了。他轻轻嘘了一口,递给病人。肺癌紧紧地抿着口,象个死蚌。

  “给———你————”詹姆斯博士用怪调的中文满脸热情地说着,蓝眼珠里跳荡着仁爱的光辉。“这是正宗的英格兰产品,绝无假冒。”他又用英语说,急切地要齐大夫翻译给病人。

  肺癌把嘴张开了,但不是接烟。说:“我不要沾过你嘴巴的烟。我要是叫你传染上了爱滋病,怎么办?我听人说了,亲嘴可以传染。”我觉得齐大夫完全可以把这些话隐瞒下来,随便用其它理由拒绝博士的好意。但是,齐大夫原汤原食地将话译了过去,不怀好意地瞧着大洋彼岸的绅士。我们都很紧张。詹姆斯博士悲悯地看着病人,停了一会儿才说:“不要以为西方的每一个人都是爱滋病患者。我可以很负责地说,我不是。”说罢,他把烟盒留在床头柜上,对小白说:“小姐,请您再给他点上一支烟。谢谢。”他小心地没有触着烟盒内壁。小白憋红了脸。齐大夫接过来说:“中国女士一般不会吸烟。我来吧。”老爷子香喷喷地吸着烟,冲着外国人,连连杵着大拇哥:“好烟!好烟!”詹姆斯博士观察起墙上的一幅字画。小白又到别处忙了。

  “齐大夫,你还是挺适合搞临终关怀。刀子嘴,豆腐心。”我说。

  “不。”他高大的身躯佝偻了。“我给病人买的红塔山的确是冒牌货。正规店里的太贵了。病人们都管我要烟,我又不能叫他们的钱。卖烟的小贩说,这烟是专卖给送礼的人的。

  我的烟不是给当官的人抽的,是给临去了的人,我不该骗他们。西方的临终关怀人员的确值得学习。“我说:”我们毕竟刚刚开始。“詹姆斯博士说:”我仔细研究了这张图表,发现其中有一个规律……“我们定情看去,那是一幅草书,铁划银钩”老吾老以及人之老“。

  “什么规律?”我们异口同声地问。

  “这个符咒连续出现了三次。”博士毛茸茸地大手指点着。

  真够难为这位洋博士的。一片天女散花的狂草之间,他居然认出了三个相似又绝不雷同的“老”字。

  齐大夫看了看我说:“解释这是作家的专利。”我说:“还是你说吧。你们既然把它贴在这里,自然有寓意。”齐大夫清清喉咙,说:“这第一个老字,是一个动词。意思是照顾服侍老人。第二个老字是代词,指的是自家的双亲。这第三个字是名词,包括普天下所有的老人,具有一种抽象的意味。”詹姆斯博士凝神听着。齐大夫接着说:“这句话串起来的意思就是,你要象服侍自己的双亲服侍整个人类的老人。”詹姆斯博士喟叹道:“神秘而博爱的东方哲学!”我们为詹姆斯博士送行。“我没想到在红色中国,看到你这样年轻而认真的同行。”看得出,詹姆斯博士挺欣赏齐大夫,但他的夸奖仍有节制。“我这一次到你们国家来,请我看了豪华的宾馆,现代化的流水线,吃了皇帝吃过的饭,游览了美丽的古迹。一切都在萌芽,你们几乎什么都有了,建设中的中国现在只缺一样东西了。”詹姆斯博士很真挚地说。

  “什么东西?”我们又一次异口同声。

  “就缺临终关怀事业了。这文明世界的象征。”他说。

  我觉得这真是干什么吆喝什么。但还是为他真诚的敬业精神所感动。

  詹姆斯博士继续说:“你们的临终关怀医院太简陋了,象贫民窟。我们的医院象花园,高大的病房,先进的设备。甚至还有一所幼儿园建在里面,让孩子们的欢笑去冲淡死亡的叹息。我们还有无数的志愿者。大学教授、学生、白领职员、家庭妇女……当然最多是的大学生,组成关怀者大军,完全无偿地为垂危的病人服务,闪烁基督的精神。很可惜,你们要走到这一天,还很漫长……”无论詹姆斯博士怀着怎样的善意,齐大夫还是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的话:“我们现在就有不要任何报酬的志愿者。”同样固执的英国博士说:“可是我没有看到。”“那是你在中国呆的时间还短。假如你有兴趣,请周末下午来。你会看到我们的志愿者。”齐大夫毫不退让地坚持。一位志愿者让在我面前。我是那么不情愿用志愿者这个词来称呼她。她很年轻,眉宇间很忧郁,时刻提醒你她不是一个完全的志愿者,而是被某种目的驱使到这里来的。这一次站在院子里,是为了更方便的谈论死亡。病房里住满了垂危的人,尽管有的昏睡的,有的痴呆,我还是不愿在距离他们很近的地方谈不可避免的归宿。尽管他们可能完全听不见。因为冷,女孩的瘦削的双颊现出艳丽的玫瑰色,使她比我初见时可爱了许多。冷和热都会使年轻人脸色红润。但热会使额头也红起来,人显得毛躁。惟有冰冷中的红润,象果子一样生动。

  “你为什么到这儿来的呢?”我问。不是专业记者,很不会采访,只拣最好奇的问。

  “因为……大家都来,我就来。”她说。

  声音很小,迫使你离她更近些,看到她的额头明净得象刚洗过的玻璃杯。

  “如果大家都不来,你来吗?”我问。

  这是个穿着随大流的小姑娘,今冬最流行的黑色羊毛健美裤,套上洋红色的小靴子,该是很有生气的打扮,但仍然觉出她的沉闷。

  “我不来。”她干脆地说。

  还好。有说真话的勇气。

  “那么为什么来呢?”“因为总说要做好事,一般的好事早就叫人做完了。我说得不是数量,是种类。学院要挖掘新的好事品种。一位同学的表姐在这当护士。她说,大学生闲着没事,到医院来陪要死的老头老太太说会儿话吧。就这样。”“同学们都有些什么说法?”“说什么的都有。先说,给不给钱啊?外国干这事可得给大价钱。立刻有人反驳,你才土呢,外国干这活一分钱也不要。其实他俩说得都对都不对。如果要钱,真是不少要。如果不要,就一分钱也不要。”“你们呢?”我明知故问。

  “我们当然不要的。一星期来一次。”“大家愿意来吗?”“怎么说呢?又害怕又好奇。真的,我长这么大没见过死人。我特怕见死的东西,所以我喜欢小动物,可是我从来不养。觉得养得不好,它们就死了。心里的难过,远远大于它们活着的时候带给我的欢乐。我问过我妈,说以前的人有的连蚂蚁都没踩死过,我眼神不好,根本看不清地上有没有蚂蚁,不知踩死多少小生灵了,真糟。我妈说,傻孩子,一条生命,哪就随随便便没了?只要不是成心用鞋底碾,蚂蚁不会死的。我试了一回,穿着旅游鞋走过去,回头趴在地上一看,蚂蚁安然无恙。我的心不坏,可是我不愿来。不是因为别的,我太容易忧伤了,胆子还特小。”“不来不行吗?不是说自愿吗?”我问。

  “不行。现在说是自愿的事,有几个是真自愿的?学校后来把它规定为品行项目,打分记档案。说这是爱心服务,必须来。刚开始,我的确是被迫的,但现在,我是心甘情愿地来了。”我不知假如詹姆斯博士在场,会是一副什么样表情。我说:“详细讲讲好吗?”“第一次走进这个院落,死气沉沉。表姐说同学们愿意进屋同老人聊天最好,要不帮着打扫卫生也行。她知道我们害怕。”“几个胆大的同学随便找了个门,一推就进去了。我很想等他们出来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再决定进不进。可他们好象进了漩涡,再不露头。我傻傻地让在院子当间,后来发现只剩下我一个人站在那儿。表姐走过来说,你要不帮助擦玻璃吧。”“我端了一盆热水立在一扇窗户外头。那一年的冬天比今年冷,玻璃上结了厚厚的冰花,是从里面结的,外面蒙着黄沙。我用手把抹布拧干,表姐会关心人,水是热的。我团着手巾在玻璃上一下一下地干抹,一溜溜同抹布等宽的洁净玻璃面就露出来了。现在只剩下里面的冰花了。我是每一次那么仔细地观察冰花,象一棵棵圣诞树,笔直地立在透明的大厦里。因了毛巾稀薄的热气,它们极轻微地融化了,精致的树叶好晚淋了雨,晶莹的雾气缠绕其上,轮廓柔软地模糊了。现在,这间病房玻璃朝外的一面,已经象刚洗过的葡萄,带着隐隐的水珠,漂亮清洁。明亮但并不温暖的阳光照在上面,泛出带虹彩的光。”“其实没什么用。光擦一面的玻璃等于没擦。我不敢去擦里面,不知这间门窗紧闭的小屋里躺着怎样可怕的怪物。没办法消磨剩下的时间,我就用手指揉搓那块最下面的玻璃。玻璃这东西挺奇怪的,你用布用报纸用汽油用酒精,都没有用手指头擦得干净,好象手跟玻璃相克。”“我下意识地用手心画着圈,玻璃闪出钢蓝色的光。突然,手掌对侧的白羽毛神奇地变薄了,露出一个淡褐色的洞,好象一块蛋形的巧克力敷在玻璃的那一面。由于我的体温,一小块冰凌变成蒸汽飞走了。我不由得凑过去,想看看这间我擦了外面玻璃的房子,是番什么景象。”“我换了一只手。原先那只手掌已变得同冰块一般冷。新的手心热很冲,油亮黑暗的斑块迅速扩大,已经够我把两只眼睛镶在上面了。”“我半蹲着腿,因为那块玻璃很矮。我屏住气把鼻子压扁在冷冷的玻璃板上……”“您猜我看到了什么?”她忧郁的眼神垂落在地,好象怕吓了我,提示我有个准备。她不知我当过医生,而且已在病区盘桓多日。“雪白的被单,瘦如骷髅的老人,树根一样的皱纹,氧气瓶……”我直截了当地说。

  “你说得对。”她轻声地说,知道没有什么能出乎我的意料。

  “我是看到了那些,但不在那一刻。那一刻,我看到的是无边无际的黑暗。黑暗中,有萤火虫在飞,不多,仅两只,但飞得很快。在黑暗四周,有一圈白茫茫的藤条,编织着细密古怪的花纹……”“这是什么?”轮到我吃惊了。能让一个有着20多年医龄的主治医师吃惊的事,实在不多。

  “那是一双患白内障的老爷爷的眼睛。他正从我的手心融出的那两个小洞向外张望。”女孩依旧垂着眼帘说。

  “讲下去。”我极力使自己音色平和。

  她说后来我就进去了。我看到了您刚才说的那一切。我对老爷爷说,我是来为您服务的。他在床上,仍然保持了着窥探外界的姿势,只是脖子软弱地拐在肩膀上。

  他是晚期胃癌,消瘦得无以伦比。脸色象一个角落里的脏塑料袋,眼睛大得令人人恐怖。也许是刚才的运动费尽了气力,他拼命喘息。看得出他非常寂寞。我想他该对我的到来表现出高兴。可是,没有。他面无表情地对着我,淡漠得象一块旧床单。我是个生性腼腆的女孩,对那些热烈追求我的男孩都不知说什么好,面对这样一个年纪足可做我太爷的沉默老者,真不知该怎样。

  我呆呆地看着他,他也呆呆地看着我。就象我们最初隔着窗户那样。就在这时,护工小白送饭来了。我说,你到别处忙吧,我来喂饭。小白说,杜爷爷的饭可不好喂了。要实在不吃,别勉强。我说,你放心。我把鸡汤面放在嘴边吹,不凉不烫地送到杜爷爷面前。他的嘴象被透明胶纸粘住了,严丝合缝。

  您得吃饭啊。我后悔揽了劝人吃饭的活儿,我不会劝人。他终于开口,不是吃饭,是说话。药都没有用,饭就更没用了。我不要吃饭。

  他很清醒,癌症病人至死都是很清醒的,没有人能说服他们。您总得吃一点儿。我又说了一句。我不会说别的话,就擎着勺愣愣地站着。勺里的饭凉了,我就把它磕在另一个碗里,重剜了一勺热乎的汤,象举蜡烛一样端着。我想,古代的举案齐眉,大概就是如此。杜爷爷打精神,挣扎着说,你这不是成心气我吗?我眼泪一下子迸出来。我跟你无亲无故的,这么服侍你,你还不知好歹!我倔犟地一直举着,直到鸡油凝出了黄圈。杜爷爷叹了一口气说,我吃,孩子。有一个条件。

  我心里很反感。吃不吃饭是你自己的事,还跟我讲什么条件。可一想到回去还得汇报今天的战果,只好顺着他。就问,什么条件?这回他回答得挺利索:唱一个歌吧。我为难地说,我不会唱。他毫不通融,死心踏地地说,那我就不吃饭!我在心里嘲笑他。你见过这么不讲理的老头吗?我只是一个志愿服务人员,几个小时以后就走了。你吃不吃饭关我什么事?是你肚子饿还是我肚子饿?这么大年纪了,还要人来哄你。我忿忿地说,不吃就算了,我去喂别人。

  他仿佛很怕我走,忙说,你唱一句就行。唱一句我就吃一口。真没见过这样的交易。做事总要有始有终。我说,好吧。我唱。只是我从来没当着人唱过歌,可能不准。他象孩子一样兴奋,望着我说,唱吧唱吧。唱什么呢?轮到开口,更犯难。唱个《团结就是力量》吧。

  有劲,听着振奋。我说。不听。他说,平日里小白常唱这个。他说。我这才知道以吃饭要挟唱歌,是他的惯用伎俩。我忍着气说,那就给您唱个《潇洒走一回》吧。他木呐地问,到哪儿走一回?我这才记起他住院已经很久,现时风靡的歌曲十分陌生。我说,您看,您让我唱,我要唱的您又不听。您自己说个歌吧。别太难,我不会。

  他慎重地开始想,惨白的脸上突然现出黄色。真的,不是红色。由于极度衰竭,他的血很稀很淡,就象绍兴黄酒的色泽。他终于想好了,说,就唱一个情歌吧。

  我手里的汤泼了。一个垂垂老矣的病叟,80多岁的年纪,居然要听什么情歌!该不是他的神经有什么毛病?看他目光炯炯的样子,我想起了无所不在的弗洛伊德。这老头在寻找渲泄,是性变态。我一字一句地说,我、不会、什么、情歌!他仍满怀期望地说,就是“在那遥远的地方”。不会!我说。他说,那就“一条大河”也行。我说,也不会。他好象觉察到了什么,试探地说,都会的呀。你要记不清词了,我给你提。

  你说我一个20岁的大学生用他80岁的老头提醒吗?我还是硬梆梆地一口拒绝。他改变战术,说,你就唱一个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也成。你是不是怕我说了不算说啊,我先吃,我这就吃给你看啊……说着,抖抖索索接过勺,填进嘴里,用长了黑苔的舌头搅拌面条。

  我突然一分钟也不愿在屋里呆了。我有那么多的功课要做,要看许许多多的书,要和男朋友约会,要去参加舞会和买新衣服……为什么要为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耗费金子一样的年华?我已经来过了,这就是说,我已经问心无愧。我可以走了。

  我说,歌我不会唱,饭您自己看着办好了。再见。

  他怔怔地看着我,面条象生命的虫子,从他嘴里褪出来。屋里很静,天已渐黑。我若赶快走,其后的事就不会发生。小白托着干净的衣物走进来,说,正好要给病人换衣服,你帮帮忙。我那边好乱。她走时顺手把灯开了。两端发黑的日光灯管发出毒蛇样的嘶叫声。

  我对虚弱地倚在枕头上的老爷爷说,请您移动一下,我来换床单。他很吃力地用肘架着半拉身子,挪到一旁。我刚把单子铺平,他就迫不及待地把自己摔回来,仰着喘气。我看到在他后背底下,很大一块床单裹了起来,像邮寄了一万里的信封。叫别人看到,肯定是我工作不力的明证。我说,请您再挪开一次,我把单子抻抻平。这样多难看。他短促地喘着气说,又折腾什么。他说,不知道是为谁好啊。我说,您这个爷爷怎么这样说话?难道是为我好?我又不躺在这床上,那么深的褶子压在你的身下,你会硌得慌!他祈求地说,我觉不出硌。真的,孩子,除了心口,我再也觉不出别的了。让我安生会儿,行不?我不由分说地将他搬到一旁。他不很配合,就象小孩不肯离开玩具柜台一样。但见我使了强力,也没有很大的反抗。你可以感觉到他的骨头硬僵地倔犟。幸好,他比我想象的轻多了,几乎是稻草人。操作时,我听到他的体内象半瓶子啤酒似的,发出冒着气泡的咣当声。

  为了表示我的不满,我顺便搡了他一下。好了。你看,现在多平整!看着也舒服。我抹着头上的汗水说。

  他阴沉着一声不吭。甚至尽力欠着半个身子,拒绝沾我铺平了的那边床单。不知是怕揉皱了,又要麻烦我一番,还是无声地抗议。现在让我们来换衣服。我不理他,自顾自说。我发现他没有任何力量,我完全可以左右他。不知您注意到了没有?在临终关怀医院里,人们对病人什么事都是说“我们”,从不用单数的“我”。比如说让我们来翻了个身。听起来好象志愿人员要和病人一起翻身似的。临终的人都失去自我照料的能力,哪怕一个极简单的动作,都要协力完成。

  我不换。老爷爷很衰弱但很清晰地说。真是个难题。不行。我也很果断地说。小白把衣服交给我,他不换,不是我的失职吗?他冷漠地盯着我说,我不要你换。他用仅有的气力强调了那个“你”字,意思再分明没有了。他不是不换,只是不要我来帮助他这件事。我并不是一个很爱帮助人的人。例如在学校里,有人拒绝了我的帮助,我会乐呵呵地跑开,然后永世不理他。

  你已经表明了你的善意,在道义上你已经圆满。他不需要你的帮助。就咎由自取了。但在这里,一切颠倒了。他分明是需要帮助的,没人帮助他连个饭勺都拿不起,可他却倨傲地拒绝了你!你的自尊被强烈灼伤。

  为什么不要我帮助你!我质问他。特别突出“我”字。因为……因为……他迟疑着。我气势汹汹,追究到底。因为你是个女孩。他终天说出。我没有想到这个原因,心里有些感动。但情势不容我听从他,我问,那么你打算让谁帮助你换衣服?小白。他很快地说。那小白就不是一个女孩子吗?我不平,觉得受了歧视。我让一个女孩看见也就罢了,没法子的事啊!可我不愿让你们都看见!他突然低沉地吼叫出来。

  想不到他衰弱不堪的胸膛里,还有这么强烈的性别自尊。我好声劝慰,我们都学过人体生理,您不必不好意思。我和小白是一样的。她现在正忙。

  最后一个理由打动了他。他无可奈何地说,小白是太忙了,让她歇歇吧。帮他换衣服,应该说我是很负责的。换内裤的时候,我用被子盖住他的下身。一是维护他那可怜的自尊心,二是怕他受凉。换上衣的时候,我简直就用被子搭了一个小帐篷,钻在里面忙活儿。絮套里的气味很不好闻,有死泥塘的腐败气息。我憋着气,眼泪都流了出来。在医院蓝线条图案的衬衣里,还一件贴身T恤。凑着被头筛进的恍惚光线,我看见爷爷胸前有一张猴脸。就是京剧孙悟空的彩色脸谱。大概是这猴王刚从蟠桃园吃饱了出来,龇牙咧嘴煞是开心。由于久未换洗,T恤的颜色已象厕所小便池上方的墙壁,污秽不堪。孙悟空脸蛋上的鲜红已染得象酱油膏。

  您老抬抬胳膊,我给你把这件T恤换下来。我和颜悦色地说。不换。他斩钉截铁地回答。为什么?轮到我吃惊。什么都不为。不换。他毫无商榷之意。老年人真喜怒无常。从T恤的污浊判断,纵是小白,上回也没说服他脱下这件宝贝。我敏锐地想到这可能是一件信物,一定有一个故事,也许和他的情人有关。只是这种T恤是这两年才兴起来的,带有一种漫画式的夸张,叫人忍俊不禁。想必他的情人是位幽默的老媪。可是她为什么不来看他?可怜他孤苦伶仃的样子,身边是一个亲人也没有。又一想,要是我能说服他换下来洗一洗再穿上,不是比小白还能干吗?我说,洗净了,我再给您穿上。他恼怒了,我不换!我说过了我不换,我就是不换!你这个姑娘怎么这么讨厌!你是来帮助我还是来成心气我?你从一进门就吊着脸子,吆喝我干这干那,烦死我啦!你根本就不是为我,你是为了你自己!我此时还伏在他的被子里,预备给他更衣。他声音透过我的头顶厚厚的棉絮滤过来,如喑哑的鼓鸣。我呼地一下撩开被子,全然忘记他还赤裸着双臂。扇起的冷风把他枯萎的白发吹得炸起,更显出面目的嶙峋。

  他恨恨地看着我。大概是怕冷,自己艰难地穿上衬衣,遮住那个嘻皮笑脸的肮脏猴王。

  当小白进来的时候,一切看起来还算正常。

  小白说,杜爷爷,今天来的志愿人员是大学生,比别的来得更细心更有经验吧?老人极含糊地呜了一声,看起来很沮丧。

  别难过他们走。爷爷,他们下星期还会来的。小白甜甜地说着,抱走了蓝条纹的衣物。

  我感到精神和体力都很疲惫。我不是一个爱交际的女孩。和这样一位喜怒无常的老叟打交道,恨不能马上逃走。

  你把面条给我端过来。他毫无感情地说。冷了。我说。毕竟他是要死的人了,我不能不理他。拿来。他命令式地说。我端了过去。面条已凝固。他用勺抠了一块,按进嘴里。嚼呀嚼,好象那是泡泡糖。然后极为痛苦地咽下去,我听到扑嗵一声响,好象把石头丢下深潭。

  他看着我,把勺子很响亮地撂下。我控制着内心的嫌恶,尽量柔情说,老爷爷,我走了,下周六我再来看您。祝您晚安。他蜡烛般卧着,无声无息。

  我小心翼翼地往处走。当我就要挑起厚重的棉门帘时,听到我的背后发出声音:你到这里来,应该是给人带来快乐。你这种哭丧脸的女孩,我再也不想见到你啦!大而洪亮。简直可以称为咆哮。你绝不相信它出自一个病人。

  我急速跑出去,任泪水横流。这是一个老怪物,老疯子。他一定得了人世间最严重的神经痴呆,脑软化!他活着给世界带来丑恶,赶快死了吧!我用一个文明女孩所有想得出来的刻毒语言咒骂他,直到下个星期六。又到了志愿者服务的日子。集合的时候,我对班长说,对不起,今天我不能去了。他说,怎么了?上回医院还表扬你能干。我说,感冒了。老人本来就体质弱,传给他们就糟了。他说,不会吧?这么快?中午我还看你和男朋友打网球。别是借机会去看电影。我说,感冒就是突然感到被冒犯。

  今天下午我将一直在图书馆带病坚持学习。你可明察暗访。我没有去,整个下午心神不定。每间房屋里都有志愿者,只有那里寂寞。不知他如愿以偿还是感觉凄凉。想必该是前者,是他说的他不愿见我。想到这里,我扶着一本最难读的书啃下去。又一个周六来临。这一次我编不出新理由,再者我想看看那个倔老头究竟怎样。假如他要拒绝我,就请当众说好了。省得明明是他的责任,却要我东躲西藏地背黑锅。

  我走进临终关怀医院,碰见小白。她说,你来了,太好了。上个星期六杜爷爷一直在等你。是吗?就是那个倔老头吗?我心中突然很温暖。我不该和他治气的,他毕竟是病人。我三脚两步地往那间小屋跑。我看见窗上的冰花象帏幔一般夺取。这一次我一定要里外都擦,让老人家躺在床上就可以看到外面的天。小白一把拉住我说,别去了。那间房子已经空了。

  我说,那他呢?我不知他的名字。小白说,他去了,就是昨天,星期五。他很想等到星期六的,可惜没有等到。

  世界上的有些事,不是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的。我说,这不可能。真的,我不相信这个死讯。一个可以发那么大脾气的人,怎么能说死就死了呢?小白说,我小时候,也不相信人会死。但杜爷爷确实是去了。他只有一个女儿在美国,临死也没能赶回来。他一直都很清醒。最后他已经不再等他的女儿,只是等你。

  我说,这怎么会?等我?我知道这些人在临死前会等人,甚至死不瞑目。但他不会等我。我同他只见一面,而且还不欢而散。是等你。小白很肯定地说。他说他对不起你,想当面向你道个歉。

  小白突然想起,说他还有件东西本想亲手交给你,后来托给了我。你等着,我给你去拿。我站在朔风呼啸的院落里,望着冰花烂漫的窗户。昨天,昨天我在做什么?上天为什么不给我一点启示呢?小白回来了。一层层打开布包。于是,我在北中国湛蓝的天空下,看到一件雪白的T恤衫。前胸是一个嘻笑的美猴王脸谱。双眼喷射晶光,嘴唇刚被桃汗浸染过,鲜红欲滴。上面有一个纸条。孩子:你是我这一生认识的最后一个人了。原谅我那天对你的暴躁。看得出你是个天性忧郁的女孩,因为我以前就是这种性格的人。这不好。得了癌症以后,我决心做一个快活的人。我想了许多办法。比如唱歌。但最有效的是穿这件孙悟空的背心。我一看见这个滑稽的猴脸,就忍不住微笑起来。我要到遥远的地方去了。在我走之前,送给你一个猴脸。当你忧伤的时候,看看它,你会情不自禁地微笑。

  一位爱发脾气的爷爷字迹非常潦草,每一横每一竖都是分几次写完的。

  北风里,我满脸都是泪水,但我真的望着那件鲜艳的脸谱T恤,微笑了。

  小白说,爷爷死的时候很痛苦。他是胃的幽门部癌,肠道完全梗阻,就象人的下水道不通,全积在胃里。每进一滴水,都象毒药。我知道爷爷最后的那勺饭,就是他对我最大的抚慰了。以前,我真的不会唱歌。现在,为了到这里来,我学会了许多歌。人们在许多地主寻找欢乐。很多人终其一生也没能找到。爷爷孝给了我快乐,死亡教给我快乐。您说,我现在是不是已经不很忧郁了?女志愿者望着我。我说:“祝你永远快乐地为老人们唱歌。”由于我在医院里频繁出没,有的病人家属已同我熟识。“是你老爹还是老妈在这里关怀着?看来你是个孝子。来探视总看见你。”他们说。走进院长办公室,齐大夫恰巧也在。我说:“我对这次采访很满意。还有最后一个要求,希望千万不要拒绝。”他们真诚地说:“尽管说。”我说:“就是介绍一个病人住院。时间不会长,所有费用一律照付,不必优惠。”他们说:“没问题。跟您关系密切吗?”脸上露出关切之色。我说:“很密切。”他们说:“男的女的?”我说:“女的。”他们查了墙上的病区床位一览表说:“正好有一张女空床。叫病人赶快来吧,我们的床位很紧张。”我急急地点头:“今天就来。”他们说:“要不要我们派车去接?我们有这个服务项目,上门拉病人。收费很少,只要一点油钱。”我说:“谢谢,那倒不必了。”齐大夫说:“您说呆不了几天了,想必已是最后时候。不知病人什么病例?现在医院还是在家?”我说:“那个病人就是我。我想在你们的病房里住上几天。我想体验一下死亡,请你们一切都按正规程序来办。”院长和齐大夫把鼻孔张得好大。要不是多日来相互了解,我想他们会建议我去安定医院。院长说:“好吧。我就第一次收一个注定要出院的病人。不过,一旦来了重病人,你必须立即腾床。”我连连点头。齐大夫说:“没想到作家也挺敬业。死亡其实没你想象那样玄。中国有句成语叫垂死挣扎,好象死前痛苦万分。根据最新研究,肌体在死亡之前已经做好了一系列的准备工作。神志模糊,感觉迟钝,阈值提高到极限。你不能用正常人的感受看待死亡。”院长说:“我同意齐大夫的观点。有一则医学报导说,病人躺在手术床上,局部麻醉。

  突然病人叹息了一声,我要死了。随后,他的呼吸心跳完全停止。这是货真价实的死亡,正在流血的伤口,变得干干净净。因为心脏罢工,再也不会有血流出来。开始抢救。15分钟以后,病人才重新恢复心跳和呼吸。你知道此人是怎么形容死亡的?“我说:”这个人说得可能不大真切。他毕竟又活过来了,是个赝品。“齐大夫说:”您这话说得不确。假如不是全力抢救,他就再不会转回来。呼吸心跳停止的感受,那就是死亡。“”那好,我听听他品尝死亡的感觉。“院长说:”他说死亡是轻飘飘暖洋洋的羽毛一般。那个瞬间是飞翔的感觉,一切痛苦都不复存在了,极为舒服。“我骇然。比听到死亡是最惨烈的酷刑还要骇然。”死亡可能真是一件很美妙的事情。起码,它不象我们想象的那样可怖。“齐大夫说。他看出了我的保留,就说:”例如你去了一个地方,觉着不好,不适应,是不是你就回来了?“我说:”是啊。“他说:”这就对了。你见过一个从死亡国度回来的人吗?“我顿悟,说:”没见过。它们都不愿意回来?“院长说:”我们这个国家缺乏死亡教育。死亡凄迷可怖。揭掉死的面纱。既然我们或迟或早要到那里去旅游。我希望能给将去的人一张导游图。“齐大夫说:”您要住的那间病房今天恰有一人死亡。估计发生在凌晨4时左右。那是阴气最盛的时辰。那里有4张床,死亡发生时又要有一系列的操作。不知是否打扰您睡眠?“我说:”我很高兴睡在那里。“心里想,不会打扰我的睡眠,因为我根本就不会睡着。”院长说:“那就这样定了吧。21床,你现在已经是我们的病人了。我给你下的第一道医嘱,就是口服安眠药。”病房约有20多平方米,两排四床。自18床起,我的21床把门。知道内情的护士小姐莞尔一笑:“害怕请打铃。”我说:“我的神经象缆车索道一样坚固。”她走了。另三张床上都是老太,犹如三段槁木。我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是没有问清谁将在凌晨四时走完最后的路。有心叫护士小姐,又怕她以为我胆小。自己看吧。我自以为还是可以看出谁将去了。

  已经入夜。我借着回廊里的微弱灯光,先上溯到20床。我立即断定不是她。她的嘴唇微启着,朱红的舌头从缺齿的间隙凸鼓在嘴外,象颗半腐烂的樱桃。血脉很有规则地在舌苔下浮动,不象一时半会即将远行。我走近靠窗户的19床。她神色灰败,脖颈象一只古老的乐器,排满筋络。我在她的床头站立了五分钟,她象沉睡了千年的木乃伊,丝毫不知有人。

  我想,去的就是她了。

  忽然听到扑啦啦的响声,那老妇人折叠成五层的眼皮睁开了。在这样近的距离同垂垂老媪对视,好象在观看史前遗迹。“新来的?”她问。底气居然很冲。

  “是。”我慌乱地应道。好象在超级市场被抓了赃的偷儿。人家活得这样旺,你却在揣测死。

  “癌症?”她问。

  我说:“是。”“他们会常让你搬家。”她说。

  我说:“为什么?”她说:“因为有人要去。你住的屋有人要去了,他们怕吓了你,就让你搬家。我已经搬了四回家了,后来我就不搬了。你是新21床,老21床昨天去了,我就没搬。我说,我不怕去,我怕搬。而且不论你搬到哪个房间,都有人去。这就是去的地方,天天都有人去。20床是植物人,18床就要去了……”她毫无先兆地停止说话,撇我一人在昏暗中。问题已经解决。18床象一根轻飘飘的白发,在床上无声地扑动着。她已经完全昏迷,瞳孔散得很大,象黑蚀吞没了眼珠。她的呼吸很快,我试着用她的频率喘了一会儿气,立即感到窒息。

  我走回21床。这是我的宿营地。雪白床单,有几片洗涤不去污渍。绷得很紧。整个床面显出鼓面似的平坦。枕套也可疑地膨隆着,好象一张纸虚蒙在碟子上。我小心翼翼地上了床。穿着信笺条纹的蓝衣服。钻进了洁净的被褥。我辗转一下,使自己躺得更舒服。

  猛然感到滑进了一个“糟”。在平铺的白褥单之下,有一个人形的凹陷。它把我锲在里头,严丝合缝。我的头骨同时落入枕头上的卵圆形窠臼。它象包绕精密仪器的泡沫板,将我的包括两个耳轮在内的头颅妥善地固定在枕中。一位又一位僵卧不动的去者,在床上塑出了他们的最后杰作,后来者只是“卡”入而已。

  我竭力想躲开那个象人仰卧在海滩上遗留的印痕。但是,我不能。无论滚到何方,都逃脱不掉。只有服服帖帖地埋在这个坑里,才有天造地高的和谐。于是我不再挣扎。习惯了,还挺舒服。我抚摸着我的被子。它在无数去者的肌体上覆盖过,此刻又送我以温暖。我无法逃避枕头的气味,它氢无数逝者的信息,强行输入我的大脑。枕头里的每一粒荞麦皮都浸透了故事。我看到天花板上有一块舌形的干涸水泥斑。

  我想在某位知识女性的眼里它一定象一幅地图,在家庭妇女的眼里一定是断了尾巴的壁虎。距我头很近的地方有一个幽蓝的凸点。我伸出食指去抚摸了一下,它的颜色不掉。我立即感到以它为轴心,大约有一平方寸的墙壁格外润滑。噢,我明白了。所有曾经躺在这张床上的濒死的老人,都曾老眼昏花的注视过这个斑点,都曾用颤巍巍的手指抚摸过它。一个充满玄机的斑点。谁能破译它的密码?我极力体会死亡之前的感觉,眼前却一片迷惘。——“这是什么?”我问。我已摸出纸包里硬硬滑滑的轮廓。

  “药,安眠药。”她说。

  “噢,我已经吃了,可是还是睡不着。”我说。“那还是吃得少!再把这两片吃下去,一定有用。”她很有经验地说。

  的确是两片安眠药,同院长给我的一模一样。

  “这是谁的?”我问。

  “21床的。就是刚刚去了的那个21床。这是她最后的药。她对我说,这点药我怕是用不着了,我就要上路了。扔了挺可惜,还给医生他们也不要了。这儿的床位很紧,马上就会有新的人来。刚来的人都睡不好觉,我掖褥底下,你就让他们吃吧。没想真派上用场。吃了吗?”我说:“我吃。”她又说:“别害怕。没什么。我见过几回了,真的没什么。”口气就象我小时候,先打预防针的女孩对后面的女孩说。我说:“我不怕。谢谢您和以前的21床。”她嘎嘎笑着,说:“谢我的我就收下了,谢21床的,等你到了那边再跟她当面说吧。

  她又突然隐去了。这一回,有结结实实的药在我手中。一个陌生的死去的女人留下的药。我却感到和她那么亲近。我把药抹进嘴里,缓缓地咽了。我想到了一个词,“遗药”。

  生和死的界限在我的头脑里渐渐模糊起来。她象哈雷慧星的轨道,巨大的椭圆。从死者那里继承的药片有着特殊的魔力。一觉醒来,我对面的18床,已经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床上的被子见棱见角,瑞雪一般祥和平淡。护士笑盈盈地看着我,说:“您居然睡得这样熟。

  我们处理18床的后事,您一点儿也不知道。“我悔得捶胸顿足。植物的20床依旧极宁静地吐着舌头。我不敢靠近19床,怕她看见我决非病入膏肓之徒。我盘腿坐在被垛旁,好象真正沉疴不起的病妇。”你是装的。“19床虚怀若谷地说。”装什么不行,来装死呢?你睡着了的时候,我一听你的喘气声就知道了。真正要去了的人,喘气是三长两短。“她埋藏在被子的沟壑中,我不知她的表情。在这样一位充满了死亡睿智的祖宗面前,你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但我还是要说:”我不是为了好奇。因为人们都害怕这件事,我想事先尝一尝。告诉大家。“19床说:”你想得倒好!尝得到吗?尝不到的。死亡是一个红果子,要好多年才熟。

  每个人都有一个,你急什么?抢着摘下来的,是青的。青果子和红果子能是一般味吗?“我哑口无言。

  她忽然细细地笑了,说:“你知道我现在想的是什么吗?”这正是我极想知道的。这些天里,我总想问问垂危的人们,可是我不忍心。我怕太悲怅。现在有人主动坦露,自然求之不得。

  她说:“我在想,下一辈子我变个什么好呢?过几天我就会被抬去烧灰,在晴朗的日子里,如果有风,我会被乔得很远。我可不愿意在天上飘得太久,我打算很快就落到地上来。

  最多就是明年这个时候吧,我就变回来了。我已经想好我要变的东西,如果不随我的心,我就想想办法抗过去。比如赶上我要变成一颗树,我就不吸水,早点枯死。有些树无缘无故地枯死,就是这个故事,它们不乐意变树。要是让我变成一个碗,我就跳到地上打碎,锔也不锔不起来。你碰到碗自个儿打碎的事吗?“我已经习惯了惊世骇俗的语言,连说是。”这样我就能变成我想变的那个玩艺了。“她满意地结束了自己的话。面对着老妇人运筹帷幄的缜密地思维,我叹服之余小心地问:”那您究竟想早日变成什么呢?“”眼睛。一个胖小小子的眼睛,要睫毛长长的那种。“老婆婆斩钉截铁地说,”实在变不成一双,变一只也成。“她下了很大的宽容心,”那一只就让别人变吧。“我探身,注视着她瘪如空巢的眼窝,才知道她是一位盲人。我想未来一定有个男孩的眼睛象鹰隼般锐亮。”你呢?你下辈子打算变个啥?“她象老树精似的问我。”我……“我张口结舌,发现自己关于死亡的所有知识都浅尝辄止。我们以为运行到死,生命就完结。其实真正将死的人,忙碌地考虑着后面的事情。

  是的。我们会化成烟。烟会在天上飞。它终究会落地。构成我们生命最基本的那些小粒子,携带着我们的信息,在宇宙中穿行。那是一把打乱了的牌,只有极少数的时候,才会再化成人形。我们会变成自然中的任何一种物质,显形或是隐形地俯视着世界,在无垠中沿着永恒的轨道盘旋。珍惜这明亮的机会,直到最后一分钟。

  “慢慢想……你还有好多年的时间哩……不急,不急……”婆婆又突然住了口。她安详地睁着无珠的眼眶,不再与我说话。坐在临终关怀医院的病床上,我呼吸着新鲜的阳光,由衷地微笑起来。

  是的。我们还有好多年呢!阳光打在粉墙上,照亮一幅潇洒的草书: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按照齐大夫的解释,这句话该是:象爱我们的孩子那样爱全人类的孩子。临终关怀医院里的所有字画,都是院长的老父亲执笔。听说他是一位很有名的书画家,给大宾馆作画,一幅都是成千上万元。可是他女儿是一分钱也不给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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