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我妻之死,深情还是作秀
作者:李岩
日期:2024-05-04 17:40:18
内容:

 
作者 | 永舟
值班主编 | 黄茗婷
前段时间,我遇到了一个算命先生。
他同我讲,这些年,来找他的很多女顾客,都处于一种“站在婚姻门槛上随时准备撤退”的心态。一旦发现婚姻或爱情难以继续下去,她们就会毫不犹豫撤退,一段姻缘就此消散。
我说,女性有了离婚的条件,自然就有了离婚的勇气,不委屈自己,这不是很正常么?
他却十分不解且悲哀地叹气:“这不行啊!”他隐晦地笑笑,“得看从哪个角度想。”如果从“维持婚姻完整”的角度,能忍、能宽容,才是人生终极目标里的“好”。
这种视角当然不会适合今天绝大部分年轻人,尤其是城市里接受过教育、有自己工作的“90后”“00后”。在他们眼里,无论恋爱还是婚姻,相互舒适是第一位的。如果需要彼此忍受,甚至相看两厌,利落分开好过强行绑定。
让彼此感到舒适,是年轻人更加向往的恋爱关系 /《春色寄情人》剧照
让彼此感到舒适,是年轻人更加向往的恋爱关系 /《春色寄情人》剧照
算命大师的客户一定包含年轻人,说法不与时俱进,怎么能生意好?我委婉地表达这个想法,他却仍然只是笑笑,“你们不懂”。
他对婚姻的“视角说”,让我想起前不久在网上刷屏的爆款万字长文《我妻之死》。准确来说,这是一篇悼词。
文章作者“乔嘉兰”记录了自己结婚13年的妻子从患癌到病逝的全过程。丈夫先花了约2/3篇幅,控诉了加拿大的医疗制度,以及其可能对妻子之死造成的影响。文章剩下的1/3,则用深情与感激的语气,详述了妻子的优秀、完美,以及为这个五口之家做出的无微不至的照顾与奉献。
在作者笔下,自己与妻子相识20年,结婚13年。妻子是一名典型的高知女性。从美国毕业后就嫁给了作者,为了老公放弃了H-1B(美国提供给外国专业人士的工作签证)回国。后来,为了生三胎,夫妻俩决定移民加拿大。
妻子通过留学签拿到了加拿大的银行offer,一面工作,一面生下三个孩子。丈夫则辞了体制内的工作,待在家里。可家里的大小事务,仍然是妻子操持得多,比如做饭、铲雪、打扫院子。
4月29日,乔嘉兰在公众号上发布长文《我妻之死》
4月29日,乔嘉兰在公众号上发布长文《我妻之死》
文末,丈夫涕零地表达了对妻子之死的哀痛,然后呼吁读者,给自己的三个孩子“捐本童书钱”。
四月初,文章发布后迅速突破10万阅读量,并引发热烈讨论。也许作者对妻子的悲痛赞扬与期待,都只是为了铺垫对加拿大医疗体系的控诉,但他显然没料到,这么一篇感人肺腑用情至深的悼文,竟遭到了许多网友的质疑与讨伐。
质疑在于,文内花了大量篇幅描述妻子为家里做的诸多工作,却看不到身为丈夫的作者在家庭里扮演什么角色,做出什么贡献。他在加拿大没有工作,不会开车,英语不好,与医生交流的时候甚至要自己13岁的女儿来帮忙翻译。而因为没有驾照,妻子病发时去急诊便不能依赖丈夫,不得不自己打车去。
这些种种看似是为了给歌颂妻子的自陈,暗藏着“妻子挑起整个家庭重担”的潜台词,继而延展到对婚姻内部女性所承担的母职、妻职之境况。而丈夫先赞扬后索要的行文,也让读者感受不到一个刚刚丧妻之人的真诚。
乔嘉兰在公众号上发布的家人照片
乔嘉兰在公众号上发布的家人照片
5月1日,由于不堪舆论压力,乔嘉兰通过媒体采访回应了自己遭到的争议。
他先列举了自己为家庭做的种种付出,比如监督孩子的学习,偶尔做做饭。此外,他还着重强调,在与妻子13年的婚姻里,他承担了约11年的全家经济支出。“虽然妻子在外面奔波,我宅在家里,但我们都对这个家做了同等的贡献。”
这是一份很有意思的回应,强调“同等贡献”,强调自己的付出并不比妻子的付出少,重在一种均衡与平等。像一个项目的两个合作者,都要力证自己没有偷工减料。
婚姻,与人类其他所有亲密关系都不一样。婚姻的缔结,出于感情,但更出于经济与价值交换。交易自然有不对等的时候,但人们往往习惯性地用爱、牺牲与奉献来包裹它。
早在十九世纪末,恩格斯指出,随着“专偶制个体家庭”的产生,女性的劳动失去了公共性,变成一种“私人的服务”,这与族群狩猎时代的平等分工是不同的。他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写道,“随着专偶制个体家庭的诞生,“家务劳动失去了它的公共性质,它与社会不再相干了,而是变成一种私人服务。妻子成为主要的家庭女仆,被排斥在社会生产之外”。
《82年生的金智英》剧照
《82年生的金智英》剧照
如果将“婚姻”作为一个独立物,身处其中的人,究竟是它的服务者,还是主导者?以前的人以离婚为耻,明显是将人视为婚姻的服务者。现在,歌颂一个完美、强大的妻子,本质上歌颂的是“妻职”。
这是个近几年才开始被普遍讨论的概念,它强调一种职业特性。既是职业,就多少对一个人的时间、身体与技能进行了抽成与提取,某种程度对人的一部分进行了异化。
异化不必然是坏事,任何亲密关系,从亲子关系到恋爱、婚姻,为了一种共享的和谐与幸福,都需要成员各自作出一定的让步与体谅。
传统意义上的“妻职”,就是老生常谈的“贤妻良母”。周恩来总理曾写文谈论过这一说法,首先给“妻职”祛魅:“做母亲的当然要良,做妻子的当然要贤,这犹之做父亲的当然要良,做丈夫的当然要贤,一样成为天经地义不可变易的真理”,他也意识到,在父权社会语境下,如何妻、如何母,成为一种对女性的片面要求与枷锁。
因为如果一个女性要完美地履行家庭内部的“妻职”“母职”,通常情况下,她便不能更完美地兼顾自己的事业,即外在的社会职业。
《找到你》剧照
《找到你》剧照
回到《我妻之死》,文中的妻子,却是一个在内与外都尽全力做到完美的女性。
她是一个典型的高知女性。对自己要求高,责任感与荣辱心强,力求在所有身份、所有场合内做到满分。这也许是家庭教育或社会教育的共同结果,也许是她就是一个天生强硬、独立的人,有担当,将自我价值视为最主要的成就感来源。
即便疲惫与劳累,这类女性也往往不会变成那种失控的“怨妇”,而是会以牺牲自己的精力、时间甚至是健康,继续尽全力做好妻子。虽然,她们也许不知觉,自己无形中也担起了“夫职”。
一个强大、独立、无所不能的女性值得歌颂吗?即便值得,表达赞颂的角色也不应该是她的丈夫。
《三十而已》剧照
《三十而已》剧照
不知《我妻之死》的作者是否受到了几个月前为丈夫写悼文的耶鲁大学博士陈朗启发,作此以情动人的长篇悼文。可陈朗博士的悼文是以“我”出发,以一个学者之妻的视角,叙述自己在这段婚姻内的位置和感情,引发了一类普遍的、同质的女性经验共鸣。
与陈朗为丈夫的事业做出让步不同,《我妻之死》里,丈夫是待在家里的那一个。在他眼里,妻子毫无疑问是一个完美女性,可他并不明白“完美”的来源。
后来,他另行文辩解强调自己也有付出,是因为读者对交换价值与分工占比的在意程度,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在回应里,丈夫辩称,为了给怀孕的妻子补充营养,他特地学会了钓鱼。将一种娱乐休闲性质更强烈的活动当做家庭贡献,这种啼笑皆非的例子,暴露出丈夫对妻子所承担的角色本质一无所知。
《大考》剧照
《大考》剧照
一个在婚姻内只有感激的人是值得警惕的。从后续的回应与解释来看,《我妻之死》的丈夫并非一个对舆论和外界评价毫不在意的人,并非一个绝对淡泊的,甘愿隐于家庭幕后,像那些主妇一样的无言者。
这样一来,他的感激就会变得奇怪。
在传统价值观下,男性在追逐成功这条路上前进,与成为一个优秀的父亲,二者往往是不矛盾的。母职却常常与“成功女人”对立起来。
又由于母职的不可替代性,人们很少赞扬或羡慕一个男人“娶了个强大的老婆”,从此可以安坐在家享清福。因此,女性才是会更多被问及“家庭与事业如何平衡”的那一方。老一辈总是忍让、包容,更因为她们眼前没有另一片海洋。
当一代人发现家和并不能万事兴,对婚姻的定位、需求与反思必然发生改变。
如果把“人”放在“完美婚姻/家庭”之前会怎样?最近的一次思想上的实验,是前不久获得戛纳最佳影片的法国电影《堕落的审判》。
电影里,有才有事业的女人在走进婚姻后,并没有要求自己也成为一个完美妻子。夫妻俩各自都对这段婚姻有所让步和牺牲,妻子跟随丈夫搬去了乡村,丈夫为照顾孩子辞掉了工作,可当妻子因丈夫的意外死亡面临审判时,当所有人都极力将她塑造成一个糟糕的妻子时,她并未为“妻职”的本分作出任何辩解。
《坠落的审判》剧照
《坠落的审判》剧照
《我妻之死》的丈夫认为,自己和妻子都对这个家庭做出了同等贡献,因此他们是恩爱的,这段婚姻、这个家庭是值得被祝福和纪念的。
可家庭里的个人,一种幸福符号里的个体的思想与欲望,是被幸福大局蒙蔽的。洋洋洒洒万字,像小学生为歌颂好人好事写的长篇作文,拿去参赛肯定得奖,但作文里的人,是一个受到膜拜与推崇的道德图腾,而不是一个有血有肉有力度的人。
还是以陈朗博士对丈夫的悼文为例。妻子的字里行间,句句不掩对丈夫的爱意与埋怨,二者对立而统一,共同筑成了一段复杂的婚姻。带着深情的哀怨,是一段真实的、复杂婚姻的立体写照,也方才能与人产生共振。
亲密关系是一面镜子,最能暴露自我,而每一个感受过爱与被爱的人,都能犀利地从他人的自我暴露里感受到真诚与虚伪。
文首那位算命先生最后语重心长地劝我:“不要想太多”,他说,“在感情里,难得糊涂”。
在某种意义上,这句话不能说不是真理,无知者无畏也无哀,可换个角度想,正是因为我们有了知觉,那种糊涂的、一以蔽之的幸福和美满,便不再能成为阻碍个人表达的所谓“大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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