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这是一场波及全人类的疫情” 一个美国医生的前线抗疫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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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期:2020-04-15 18:55:23
内容:
“没有谁会希望自己的国家经历一场全国性的悲剧……现在这些 （糟糕的状况） 我们本都能避免的，我们白白浪费了中国人民为我们争取的时间”
“如果我能坚持到疫情结束，我没准要去文一个‘jiayou’的文身来纪念”
麦克·克罗斯瓦瑞医生骑车回家
4月7日，经历了半年寒冬的芝加哥迎来了2020年以来最温暖的一天，最高气温从0℃左右跃至24℃。人们纷纷换上了夏装出门散步、骑行，在街区的公园野餐。如果不是空荡荡的店铺和偶尔看到的戴口罩的人群，一切看起来都只是一个湖滨城市平常又美好的一天。
芝加哥城西北的街心公园，居民出门散步
在市里一家退伍军人医院工作的医生麦克·克罗斯瓦瑞搬出了尘封已久的自行车，选择了骑行上下班。自3月初美国的新冠疫情暴发后，本来在休假的麦克已经返回工作岗位整整三星期了。
没料到疫情会这么严重
截止到美国时间4月14日，美国总计确诊新冠患者超过60万例，而中西部最大的城市，常住人口两百七十万的芝加哥，确诊患者已经达到了9666例。
疫情暴发后在美国增长的速度令人吃惊，以伊利诺伊州为例，从最开始检测并公布的20例病例开始，到22025例只用了短短的一个月。而最严重的纽约州，最近的两周则是每天增加上万例确诊数量，伴随着数以千计的死亡病例。
“检测速度和能力上去了，各个州都颁布了居家隔离政府令，这是好事。但我目前还没有看到拐点。”麦克有点悲观。
伊利诺伊州CDC发布的该州确诊病例在一个月内的增长图
比起其他的美国人民，在国内疫情刚暴发的时候，麦克就了解到中国疫情的真实情况。
1月末，麦克在芝加哥唐人街和华裔朋友一起庆祝农历春节，席间听朋友提起中国正在发生的“新型冠状病毒”疫情，以及他们国内家人正在经历的一切。麦克先是觉得好奇，然后用手机迅速粗略浏览了一些英文媒体的新闻，从医生的角度安慰道：“没事，这个病看起来症状就像普通的流感，很快就会过去的。”
半个月后，疫情在美国出现，美国总统特朗普称之为“大号流感”。
在疫情之火还没有烧到北美的2月至3月初，麦克仍按计划前往南美和美国各地旅游。在佛罗里达州探望家人时，母亲提到了一位在意大利做医生的朋友，最近在电话中向她描述疫情的严重性，他突然意识到，这明显不仅仅是一场发生在中国的地区性的疫情了。
3月7日，麦克到达旅行的最后一站路易斯安那州的新奥尔良市，但这次，他选择呆在旅馆度过了整个周末，没有按计划去参加自己期待许久的狂欢节游行。后来的数据表明，因为狂欢节的举行，万人聚集，路易斯安那州数千人被感染了新冠病毒，成为最严重的几个州之一。
2月2日，美国总统特朗普禁止了往来中国的航班，病毒却悄然跟随与欧洲等地的往来交通，登陆了美国，各地的新冠病毒确诊病例在2月末不断上升。
3月15日，在美国总统的欧洲禁飞令正式实施前，大批美国民众从欧洲赶回国，芝加哥机场当晚爆满，上万名等待入关拿行李的人们将奥黑尔国际机场挤得水泄不通。等待的时间超过6个小时，而芝加哥机场仍未采取任何健康监控措施
3月7日，美国全国的确诊病例达到了437例，全国各地仍未采取隔离措施，人们依旧正常上班，学生照常上学，酒吧、餐馆仍在营业。在那个周末，芝加哥还进行了几场有几万人参加的总统竞选集会，旧金山的马拉松照常举办。
国家层面上，总统特朗普坚称“大号流感，无需恐慌”；美国疾控中心宣布”健康人无需戴口罩“；而本地的病例却在翻倍增加。在恐慌中得不到准确信息的美国民众，只能毫无防备地每天被迫经历着无形的病毒传播。
特朗普3月9日的推特称去年有37000美国人死于流感，现在只有546例新冠确诊病例，只有22个新冠病例死亡
一直到3月12日，NBA犹他爵士队的球员戈贝尔确诊，NBA宣布无限期停摆；接着汤姆·汉克斯夫妇在澳大利亚确诊，名人效应才真正让美国民众慌了神——这个所谓的“流感”病毒会感染到你认识的人，你身边的人。
“这是一场波及全人类的疫情”
3月11日，麦克回到芝加哥。在返工前，他陷入了无尽的焦虑和恐慌，连续几天夜不能寐。
一是他不知道即将踏上的工作岗位，会有多少未知与挑战。在进行了大量关于病毒的现有资料和论文查阅后，麦克发现感染新冠的患者男性多于女性，老年多于青壮年——这都是他平时工作接诊患者的特征。
二是美国当地管理者和民众的忽视。“我们真的没准备好，美国的医疗系统完全没有准备好。”麦克一边在脸书上分享一些“社交距离”对于病毒传播的有效抑制的科学文章，提醒身边的同事和朋友尽量避免外出，一边给医院的管理层发邮件要求取消医院里不必要的讲座和会议。
尤其是发现人口密集的芝加哥市仍未采取紧急措施后，麦克迅速决定以医疗工作者的身份联系市长、州长、酒吧营业者发出警告，要求尽快关闭公共场合，限制人流量，每浪费的的一天也许都会成为疫情传染的关键——这是一场波及全人类的疫情，数万人将会因此丧生。
“医护人员正在进行一场艰难的马拉松，如果我们继续这样坐视不管，一天变一次政策，越来越多的人将会感染病毒甚至丧命。”
麦克的脸书贴截图，配上了“加油”的话题标签
3月16日，麦克在一条脸书的帖子里写道，并附上了“jiayou”的热搜话题标签——在网上搜关于武汉的新闻时，他无意中看到了武汉人民在阳台上大喊加油的视频，从未经历过世界性疫情的他在返回工作岗位之前的夜晚深深地受到了震撼。“（面对疫情）中国人能做成那样真的很伟大，但我看到他们也很难受。想到有多少人要因此失去自己的家人，我哭得不像样。”
3月20日，伊利诺伊州确诊病例达到了数百例，当地政府才关闭了芝加哥的学校，颁布了“stay at home（居家隔离）”令。
居家隔离令颁布后，只有超市和药房对外营业，大多安装了防护隔板
3月20日，返工的第一天，事情没有麦克想象的那样糟。和芝加哥其他的医院相比，他所在的退伍军人医院因为只接收老兵，不对大众开放，接收的新冠病例的人数还在医院控制能力范围之内。
但真正的问题很快就显露出来——医院并没有一个规范的紧急应对措施，一开始是手忙脚乱的收治，按照平时的诊疗程序每天多次查房、巡诊、检测，没几天就快用光了现有的储备防护服和医用N95口罩。
“我现在只有5个N95口罩，周一到周五，我轮替着戴。”返工之前，麦克刮净留了几年的络腮胡，又顺便用刮胡刀给自己剃了一个光头。他还试着用洗衣机清洗了自己的一个N95口罩，结果甩干后有点缩水，只能在去超市时使用了。
美国联邦政府在防控中并没有给各州提供及时的物资补给，甚至还闹出乌龙。3月31日，联邦政府理应发给伊利诺伊州的几十万个N95口罩，医护人员收到后，发现只是普通的一次性医疗口罩。
因为口罩的短缺，美国CDC呼吁民众外出不要佩戴医用口罩，把资源留给一线医护人员。事实上，在很多城市，人们自发地在家用缝纫机缝制口罩，捐给当地的医院和不得不上班的超市员工。
麦克的一名同事在网上创建了一个筹款的GoFundMe页面，希望能集资从中国自行购买口罩和防护服，并能在工作时间给忙碌的医护人员订餐。因为疫情，医院的食堂早已关门歇业。
麦克同事发起的众筹页面，已经筹集到了一万美元
为了节省防护物资，麦克和他科室的同事决定尽量减少探视病人次数，缩短在病房内和病人接触的时间。以往每日都和主治医生一起见习的医学院学生和住院医师实习生，也被告知不需要再进入病房进行实习，高年级的医学生可以直接毕业。
“每天去医院，我和同事都面临新的挑战。因为缺少规范的疗程和方法，我们只能自己摸索。”一开始的防护不力和缺乏对病毒的了解，有十几个护士和实习生不幸被一个当时疑似流感、后检测为新冠阳性的的病人传染。麦克手下的一名住院医生，感染新冠后治愈，症状消失，又立刻返工。
在芝加哥南部的芝加哥大学附属医院内，医护人员不得不给重症新冠肺炎病人戴上“头盔式呼吸罩”，用来保护医护人员不被传染。
图 / 芝加哥大学附属医院网站
除了每天要接触到的3-5名新冠肺炎病人，他更担心的是其他的非新冠常规病人。因为疫情得不到及时的检测和治疗，每况愈下。
CDC公布的数据显示，美国许多大城市最近因为新冠肺炎死亡的病患中，超过半数是非裔美国人。在非裔人口比例相对较高的芝加哥，这个数字高达七成。因为种种社会和经济原因，大部分非裔的退伍军人无力负担个人保险，常年依靠退伍军人事务部VA提供的健康福利系统。在麦克平时的接诊工作中，九成的病人都是非裔老年人，其中大多是参加过越战的老兵。
“我们现在遇到的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是：很多来病人都是在养老院接触到新冠病毒。即使治疗痊愈后，因为无人照料，仍然需要返回养老院。现在很多养老院都不再接收新冠肺炎的老年人了。”麦克觉得，美国现在最需要的是修建一些方舱医院来接收和隔离需要后续治疗的病人。
芝加哥一处正在改建的会展中心，修建好后可容纳4000名病人 图 / 芝加哥论坛报
尽管医院每天都面对着未知，麦克身边的同事却都保持着乐观和坚强，平时的工作氛围也变得更加友好起来——但也有例外，他的一名同事在疫情暴发初期就没有来上班，并通知人事部门，需要申请带薪休假三个月。
现在，麦克每天一大早就去医院查房，为病人做检测。中午时分返回家中，把在医院穿的衣服鞋子脱在门口后迅速冲澡，然后继续在家实时监测病人的数据和健康情况，并一一打电话通知到每一个病人。
有一个82岁的病人情况非常不乐观，麦克感到非常焦虑，每天都睡不着觉，不知道怎么才能挽救他的生命，甚至有些内疚——每每和身边的人谈起疫情的暴发，麦克仍不时提起自己一开始的忽视以及整个美国的忽视，他说其实自己最初意识到了可能的严重性，但内心却不愿承认，不希望疫情到来，谁会希望自己的国家经历一场全国性的悲剧呢？
“回想起年初，我第一次从中国朋友处听到关于武汉封城、全中国隔离的新闻时，只是觉得有些闻所未闻的奇怪。现在我才反应过来，他们这么做一定是有原因的——不是所谓美国媒体报道的'反应极端过度'。在美国，人们往往都不做最坏的打算。当时中国的做法是一个沉重的警钟，可惜我们没有把握住错过了。太多的人因此离开，如果美国政府一开始就重视起来，现在这些（糟糕的状况）我们本都能避免的，我们白白浪费了中国人民为我们争取的时间。"
对于美国当下采取的居家隔离措施，他仍觉得力度不够，需要改善。
芝加哥的居家隔离令颁布后，因为国家层面总统的误导，市民在隔离初期频繁违反政府命令，依旧出门聚集、锻炼，芝加哥市长不得已又下令关停了全市的公园，并派警力劝退非必要出门的群众。
芝加哥密歇根湖畔，封城两周后仍然有大批人员散步 图 / 芝加哥论坛报
“就像打游戏一样，当一个城市疫情暴发，医院过载没有能力接收，那么这局游戏只能被迫结束，重新再来。而我们的再来一局只能是采取更严格的强制隔离措施，才能给医院争取时间，才能更快地最终赢得这局游戏。湖北是这样做的，西班牙和意大利也是这样做的。”
疫情或将影响美国人的饮食习惯和就诊模式
“我意识到我们非常缺少在特殊时期的志愿者，现在几千万人失业了，政府应该抓住这个机会，把闲置劳动力转化成战胜疫情的力量。”麦克从没担忧过自己感染的风险，“我不怕感染，我担心传染给我的病人，他们的抵抗力承受不住这样一个可怕的病毒。”
想到这儿，麦克自己心里更加清楚，这场艰苦的战役也许要打上个至少半年。因为在一线抗疫，为了不感染家人和朋友，麦克买了一台自己一直想要的PS4游戏机对抗在家隔离的孤独，不过由于工作忙也没时间真正打上一局。
疫情期间麦克收养的流浪猫
在前线救命的壮举回家也要继续进行，得知芝加哥市的小动物救助站被迫关闭，麦克又去领养了两只流浪猫。猫到家里的第一天，就跳上了书柜顶，追赶多时也不下来，麦克拍下了这张和油画呼应的照片。这张画的作者是麦克的小姨，目前生活在疫情最重的地区之一——西班牙，也是他每天需要花时间远程电话安慰的焦虑家人之一，每天联系的还有他的妈妈和生活在欧洲的妹妹。
以前偶尔吃素的麦克这次也找到了理由长期坚持并提倡素食主义，“不是说吃肉的人不对，但这次发源于野生动物、传播并影响到全球的疫情，应该能给人提个醒。素食主义应该会成为未来的潮流。”除了在饮食方面的影响，他还指出了人们今后就诊的趋势，像这次疫情美国开发的“不下车检测站”一样，适合美国人的出行方式，快速并且零接触。“未来人们看病也许都不用去医院了，开车去检测点检测、诊断、取药一条龙，医疗系统也会减少很多负担。”
美国一处不下车检测站点 图 / business insider
他乐观地期盼疫情能早点结束，也许自己心爱的NBA还能在2020年打完未结束的赛季，“没准勒布朗还能拿个MVP呢！”他也幻想着能早日重拾瑜伽课程流一场大汗，或者能去自己最爱的酒吧，一边抿上几口芝加哥鹅岛精酿啤酒，一边看上一场现场演出。以前觉得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在当下都成了奢侈。
晴朗的下午，一个路人注意到了骑车回家的麦克，身上穿的是淡蓝色手术服，对他竖了一个大拇指。这一刻他突然觉得，一切迷茫和付出，都是值得的。
“如果我能坚持到疫情结束，我没准要去文一个‘jiayou’的文身来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