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经路上,至少有三个地方发生过严重旱情:乌鸡国、车迟国、凤仙郡。
乌鸡国的旱情在取经团队到来时已结束,因为那是五年前的事。据乌鸡国王对唐僧说,旱情发生时“草子不生,民皆饥死,甚是伤情。……国中仓禀空虚,钱粮尽绝,文武两班停俸禄,寡人膳食亦无荤”。
百姓饿死,官员发不出工资,国王连肉都吃不起——也许他觉得,这比“民皆饥死”更严重,但至少不会说出“何不食肉糜”这样的话了。身为国王,亲自求雨也不好使,大旱持续三年,死了多少百姓,不得而知。
而这一场旱情,却是为了配合文殊坐骑青毛狮子的出场。那畜生变成一个从锺南山来的道士(原文如此),呼风唤雨,令牌一响,天就下了三尺二寸雨。国王膜拜他,跟他结拜为兄弟,甚至还“同寝食”,然后,在某次基情满满携手游园时,畜生将国王推下井,摇身一变成为国王。
如此害人的妖怪,却是“佛旨差来的”。它的主人文殊菩萨金口玉牙对孙悟空说,我佛如来这么做,是因为他之前曾经派文殊去招聘乌鸡国王来当罗汉,可国王肉眼凡胎认不出菩萨,起了口角,把菩萨捆了,扔御水河里泡了三日三夜。
也就是说,乌鸡国王得罪了西天,如来为了报复他,让乌鸡国大旱三年,死了无数百姓。
我佛慈悲。
另一场旱情发生在车迟国。
这事发生更早,在取经团队到来前二十年。据妖道徒弟对孙悟空说:“只因这二十年前,民遭亢旱,天无点雨,地绝谷苗,不论君臣黎庶,大小人家,家家沐浴焚香,户户拜天求雨。正都在倒悬捱命之处,忽然天降下三个仙长来,俯救生灵。”
也很严重,但没说持续多久,只说全国君臣百姓日日“拜天求雨”,但根本不好使。就在万民等死时,“三个仙长”从天而降。没有证据表明这三位“仙长”又是谁家的宠物或坐骑,从他们最后的结局来看,应该是没有背景的妖道,但他们的“五雷法”却是真的,“发了文书,烧了文檄,惊动玉帝,玉帝掷下旨意”,邓天君即领着雷公电母下来打雷下雨。
旱情解除,三妖道也得到国王重用,在该国呼风唤雨,吃香喝辣,长达二十年。
乌鸡国和车迟国旱情发生时,上至国王下至百姓,天天求雨都不好使,但狮虎鹿羊这些畜生,因为有通天关系,想让老天下雨,老天就不敢不下雨。可是,到了天竺国凤仙郡,情况就不同了。
八十七回,取经团队过了隐雾山,进入天竺国外郡凤仙郡。
“动机篇”讲过,如来定下传经计划之前,把天下四大部洲划分为三个世界,第三世界即大唐所在的南赡部洲,乃“是非恶海”;第二世界是东胜神洲、北俱芦洲;第一世界,就是灵山所在的天竺国所在的西牛贺洲,这洲因为有我佛罩着,“不贪不杀,养气潜灵,虽无上真,人人固寿”,可以说是人类社会的样板: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可是,跟灵山同属天竺国的凤仙郡,在取经团队眼里却是“民事荒凉,街衢冷落”。
进城后,看到郡侯出的招贤求雨榜文,才知道这里已大旱三年,现在还是旱情进行时。榜文上对该郡民生现状的描述,触目惊心:
富室聊以全生,穷民难以活命。斗粟百金之价,束薪五两之资。十岁女易米三升,五岁男随人带去。城中惧法,典衣当物以存身;乡下欺公,打劫吃人而顾命。
见到郡侯时,郡侯说的更让人震惊——全郡在大旱中饿死三分之二,剩下的三分之一也快了。
听到旱情这么严重,孙悟空兴奋了,笑逐颜开,“莫说!莫说!若说千金为谢,半点甘雨全无。但论积功累德,老孙送你一场大雨”。不要998,不要228,一分钱不用,白送你一场雨,我只是为了积功德,攒功果。
的确,求雨对他来说真是一件“湿湿碎”的事,而且还不用像那几个妖道一样,搞什么令牌,烧什么文檄,太麻烦,他直接找龙王就行。
论公,龙王的职责就是布雨;论私,孙跟龙王是“千年老铁”的关系,所以他一念咒,东海龙王敖广即时出现,孙悟空劈头就问责:“此间乃凤仙郡,连年干旱,问你如何不来下雨?”
敖广赶紧甩锅:“启上大圣得知,我虽能行雨,乃上天遣用之辈。上天不差,岂敢擅自来此行雨?”没接到上头命令啊。
孙悟空也没接着追问,三年大旱已让凤仙郡变成人间地狱,上天怎么能不管不问,只是说,那我现在请你下场雨来救人,你怎么又推托?
龙王只好说得更明白点,大圣你念真言召我,我不敢不来,但下雨需要各部门合作,没有玉旨,我也调动不了雨部,你想救人,还是赶紧上天请命,玉帝批了,我们才好干活。
也难怪东海龙王这么说。回想那条倒霉的泾河龙王,只因跟道士袁守诚斗气,没严格按上天规定下雨,改了一点时间和雨量,头就被咔嚓了。综合这些情况,给人一个感觉:天条太严厉了。特别是对自然资源(雨水)的垄断和管控,精确到毫米以下。所以,对凤仙郡旱灾见死不救,真不能怪龙王,“想知道为什么,你去问上天吧”。
孙悟空按照龙王的建议上天去“请一道降雨的圣旨”,才知道真相背后的真相:
凤仙郡的三年干旱,不是天灾,而是“天”灾。
玉帝亲口说,三年前他出巡宇宙,到了凤仙郡地界,刚好郡侯在祭天,不但将祭品推倒喂狗,还骂骂咧咧,犯了“冒犯之罪”。
冒犯了谁?
当然是高天上圣大慈仁者玉皇大天尊玄穹高上帝。
觉得被冒犯的玉帝,立即在天庭披香殿内“立以三事”,只有这三件事完结,才能给凤仙郡降雨。当孙悟空在四天师引路下到了披香殿时,便看到一座十丈高的米山,一只小鸡在那啄米;一座二十丈高的面山,一只金毛哈巴狗在那舔面吃;还有一把一尺多长大锁,锁锁就有拇指那么粗,下面放一盏小灯,灯火烧着那锁销。
悟空不明白,天师传达玉旨,说必须等到小鸡把米山啄完,金毛把面山舔完,灯火烧断了锁销,才能给凤仙郡降雨。
明明要把全郡百姓搞死,偏又给出一个虚假希望。
所以孙悟空一听,顿时“大惊失色,再不敢启奏,走出殿,满面含羞”。
知道这是玉帝在报复凤仙郡,求了也没用,因为现在的孙悟空,已不是当年的那个齐天大圣了。“满面含羞”,最多说明他还残存着一点耻感。只是,这耻感是否来自于不敢挺身而出再闹天宫的灵魂拷问,只有云知道。
山穷水尽疑无路时,指路的就来了,四大天师给孙悟空支招:“大圣不必烦恼,这事只宜作善可解。若有一念善慈,惊动上天,那米、面山即时就倒,锁梃即时就断。你去劝他归善,福自来矣。”
玉帝还是仁慈,没赶尽杀绝,他给你关上了降雨之门的同时,又给你打开了一扇窗。
这扇窗的名字,就叫“归善”。
问题是,郡侯真的冒犯了玉帝吗?
听到孙悟空转告他大旱的原因时,最后知道真相的郡侯眼泪掉下来,说出“冒犯”经过:“三年前十二月二十五日,献供斋天,在于本衙之内,因妻不贤,恶言相斗,一时怒发无知,推倒供桌,泼了素馔,果是唤狗来吃了。”
夫妻不和谐,先动口后动手,不慎推倒供桌。而那些素供,沾地了人不能吃,为了不浪费,郡侯才唤狗来吃。
这不但不是恶,还是善行。再说,给郡侯一百个豹子胆,他也不敢冒犯玉帝。
可是,玉帝当然是“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说你冒犯就是冒犯,根本不给解释机会,凤仙郡数以万计的百姓,就这样被殉葬。
那么,玉帝要郡侯“归善”,是要他践行公益、减租免税、开仓赈灾吗?
这些,相信郡侯在这三年间都做过了,因为“那郡侯原来十分清正贤良,爱民心重”,他做再多赈灾的“善行”,也感动不了玉帝,因为这并不是玉帝想看到的。
所以,当郡侯听到孙悟空转达的玉帝要他“归善”时,明白了,赶紧“召请本处僧道,启建道场,各各写发文书,申奏三天。郡侯领众拈香瞻拜,答天谢地,引罪自责”。
认罪,并再次向玉帝保证,我是绝对敬天的。
玉帝目的达到,凤仙郡旱情解除,鸡犬们也可以不用那么辛苦了。
至此,西游路上三地大旱的原因,昭然若揭:乌鸡国、车迟国的旱情,只不过是给“替天行道”的妖孽出场烘托气氛;而凤仙郡,直接是老天爷在测试凡人的忠诚度。
所以,要读懂天意,只会求雨是不够的。因为求雨本来就没那么难,不信且看二十三回“四圣试禅心”,八戒以遛马为名,撇开众人,私下里对“丈母”表达了入赘的意向。“丈母”说恐怕女儿们嫌他丑,八戒说:“我虽然人物丑,勤紧有些功。若言千顷地,不用使牛耕。只消一顿钯,布种及时生。没雨能求雨,无风会唤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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