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拿破仑远征埃及开始，古埃及就成为西方各界热门话题之一。这股时髦热潮在1922年11月达到巅峰。霍华德·卡特发现图坦卡蒙陵墓消息传来，无数西方人，不管他是否懂埃及学，也不管身份如何，都在谈论埃及和图坦卡蒙，以至于还有歌手借机推出一首图坦卡蒙为名的歌曲。
然而，就像这首曾风靡一时的《老图坦卡蒙是个聪明的老家伙》（Old King Tut Was a Wise Old Nut）一般，大多数人都只是在附庸风雅，全世界（包括那些埃及学家们）对图坦卡蒙都只是一知半解，甚至都不知道他是位少年法老，直到几个月后卡特进入主墓室，想方设法打开厚重棺椁后，真相才得以大白。
出乎世人意料之事不仅是图坦卡蒙的年纪，随着研究的深入，专家们发现来越来越多的疑点。同其他法老相比，图坦卡蒙陵墓中有太多不合常规之处，譬如内棺，帝王谷诸法老都是镀金或木质贴金，唯有图坦卡蒙是通体纯金打造；又譬如《亡灵书》，一般法老陵寝都有此种卷轴，让后人从中了解墓主生平片段，然而唯独图坦卡蒙墓中没有《亡灵书》……
诸如此类的谜团围绕着图坦卡蒙，但在彼时又难以解答，以至于让发掘者卡特嗣后一直深感遗憾，觉得自己从未真正了解图坦卡蒙。不过，卡特可能没有想到，图坦卡蒙谜题的答案就隐藏在他找到的文物中。后世埃及学家正是将图坦卡蒙墓文物同其他文物及铭文相比对，逐渐拼凑出这位年轻法老的生平，从而发掘出一段悲剧性的第十八王朝末期史。
“图坦卡吞”：法老的少年时代
图坦卡蒙（Tutankhamun），即“阿蒙活着的形象”原本是“阿吞活着的形象”，也就是图坦卡吞（Tutankhaten），暗示着王子少年是在新都埃赫塔吞度过。结合“阿玛尔纳文书”等其他文物佐证，后人得知图坦卡吞出生在埃赫那吞即位后第9年，图坦卡吞王子接受过完善的教育。在图坦卡蒙的墓中，人们找到大批文具，包括莎草纸、17个书写板、1个笔盒、2支笔，以及磨平莎草纸、砂岩橡皮擦和五种颜色的墨水，其中一个镀金书写板（No.271e）显然是他童年学习所用，上面标注的名字还是图坦卡吞。此外，人们还在他的陪葬品中找到6辆被拆解的战车和包括弓、箭、刀、弹弓、标枪、棍棒和皮甲组成的完整武器库，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复合弓箭惊人的数量。在他之前，考古学家在整个埃及只找到12把复合弓，但在图坦卡蒙墓里，人们一口气就找到32把。其中一张被卡特称为“荣耀之弓”，该弓通体镀金，刻有各种动物图案和图坦卡蒙王位名铭文，“精细得不可思议，堪称珠宝工艺中的杰作”，此外还有400支弓箭。
数量虽然不证明王子精通文武之道，但至少能说明他对两者兴趣浓厚——特别是弓道。陵墓中有一把象牙柄鸵鸟毛的扇子（No.272），顶部金箔浮雕正是他狩猎鸵鸟的图案，另一面的铭文则说明此扇是用他“在赫利奥波利斯（Heliopolis）东部沙漠狩猎”的鸵鸟毛制成。无疑，这是图坦卡蒙引以为傲的射术证明，以至于要将其作为功绩证明带到另一个世界。
前1336年，统治埃及17年埃赫那吞去世，大约8岁左右的图坦卡吞匆匆继承法老之位。此时的第十八王朝已是山雨欲来。埃赫那吞“罢黜诸神，独尊阿吞”的改革不仅颠覆了当时埃及人传统信仰，更得罪了崇信阿蒙的宗教集团。新旧两派明争暗斗，旧势力对埃赫那吞时期展开了残酷报复，数千名阿吞信徒被虐杀，另外许多人则被送到采石场为修复阿蒙神庙而日夜劳作。
父亲的亲信被大批清洗，国力被虚耗在取悦宗教的土木工程中，图坦卡蒙朝对前朝的反攻倒算近乎癫狂，诸般举措可以毫不客气被评价为自掘坟墓。不过，后人终究不能责备图坦卡蒙，他毕竟还只是一个孩子，一切政务均是两位外戚长辈料理，他极有可能完全不了解国家处于何种状况，那些以他名义发布的命令到底意味着什么。不幸出生在帝王家的少年，大约只是在权臣操纵下懵懵懂懂中颁布着一道道导致王朝衰亡命令。唯一值得庆幸的，恐怕就是他在亡国之前就英年早逝，不必面对王室灭亡的惨剧。
神秘的法老之死
20世纪20年代，时隔数千年后，图坦卡蒙又一次出现在世人面前。当考古工作者取下覆盖在木乃伊上的黄金面具，露出法老真容时，几乎所有人都惊呆了，图坦卡蒙比想象得年轻太多了。工作队里的解剖学教授道格拉斯·德里（Douglas Derry）当即给木乃伊进行鉴定，得出结论是他身高大约在168厘米左右，去世时年逾18，但不会超过20岁，在位仅仅9年（前1336—前1327），死因不明。
冲龄即位，弱冠去世，图坦卡蒙如此戏剧性地走完一生，让人对其死因充满好奇。20世纪70年代和21世纪初，埃及文物管理局对图坦卡蒙木乃伊先后组织了两次解剖，早期使用X光线探测，后一次则使用核磁共振成像（MRI）和计算机轴向断层扫描技术（CAT）。
在第一次探测中，工作人员先是发现木乃伊肋骨缺失，推测图坦卡蒙可能是被马踢伤，后来还进一步认为是被河马所伤，但图坦卡蒙木乃伊出土后就保存不善，后人无法排除他的肋骨在现代受损的可能性。引起关注的是工作人员在他颅骨中发现了骨头碎片，因此图坦卡蒙遭到暗算，被人在脑后重击身亡的说法一度占了上风。然而很可惜，这种让人浮想联翩的说法在第二次更为精确的探测中被否定，碎骨大约是制作木乃伊时产生的，图坦卡蒙没有被人从后面偷袭，但是他左脚缺失了中趾骨，可能有科勒病（Kohler’s disease），另外他有一侧股骨有骨折的痕迹，而且专家判断必然会留下开放性创伤。考虑到古埃及第十八王朝的医疗水平，他有可能是死于此次严重骨折带来的大出血、伤口感染等并发症，不太像遭到暗杀。
话说回来，尽管人们找不到暗害图坦卡蒙的确凿证据，可接下来发生在第十八王朝宫廷的诸多诡异事件，却不能不让后人产生此方面联想。21世纪初，考古工作者在赫梯帝国首都哈图沙（Hattusha，今土耳其波阿兹卡雷）遗迹中找到一批穆尔西里斯二世（Mursilis Ⅱ，约前1321—前1295）编撰的档案，内容涉及他父亲苏庇路里乌玛一世（Suppiluliuma Ⅰ）统治的历史，其中有两封同埃及相关。一封是苏庇路里乌玛一世给埃赫那吞写信要求化敌为友，另一封则是安赫塞纳蒙写给苏庇路里乌玛一世：
“我丈夫死了。我没有儿子。但他们说你儿子众多，如果你愿意给我一个儿子，他就会成为我的丈夫，我永远不会挑选我的仆人，让他成为我的丈夫……我害怕！”
国王遗孀居然主动向敌国求婚，此等惊世骇俗之事，就连赫梯国王也无法相信，他派遣内侍哈图萨—齐蒂（Hattusa-ziti）前往埃及，要求“去把真相带给我吧！也许他们欺瞒于我！”哈图萨同王后的私人代表哈尼（Hani）一起返回，据穆尔西里斯二世记载，哈尼告诉赫梯国王：
“这是我国之耻！如果我们真的有（国王之子），那我们还会来到外国，不断为自己寻求一位主人吗？我们的主人内布胡鲁瑞亚（Nibhururiya，即图坦卡蒙王名Nebkheperu赫梯语音译）已死……主人的妻子孤身一人。我们正在为主人寻得一个儿子以继承埃及王位，为我们的夫人寻得一人成为她的丈夫……”
赫梯同埃及是敌国很难相信赫梯能时刻掌握埃及王室内情，再编造出此种不可思议的故事抹黑对手。排除所有不可能，人们所能得到结论便只可能有一个：图坦卡蒙死后，埃及内部权力斗争已经白热化，来自“仆人”咄咄逼人的阴谋已逼得王后破罐子破摔，尝试“宁赠友邦勿与家奴”。然而现实政治十分残酷，安赫塞纳蒙取得了赫梯国王信任，派出一位赫梯王子，可王子刚抵达埃及边境就被杀害，两国随后再度爆发战争，安赫塞纳蒙的尝试被阴谋家轻松破坏。
消失在历史中的图坦卡蒙夫妻
安赫塞纳蒙拼命想逃避的“仆人”是谁？
首先出现在嫌疑名单上的是她的外祖父阿伊（Ay），在图坦卡蒙陵墓壁画中描绘了阿伊主持国王木乃伊的“开口仪式”，确保图坦卡蒙木乃伊在永生之境里能呼吸说话。传统上仪式由法老儿子和继承人实行，由此有学者提出，阿伊出身平民，想要继承法老之位必须让安赫塞纳蒙下嫁。此外，考古人员还曾发现过一枚戒指，上面刻有阿伊和安赫塞纳蒙共同的王名圈，似乎也证明两人婚姻的存在。
尽管古埃及历史上也有为了王位父女结婚的案例，但阿伊和安赫塞纳蒙的婚姻实在让人难以相信，后世在阿伊陵墓（KV23）中也发现只有原配夫人泰伊（Tiye）伴随着他，再加上阿伊在位仅4年就去世，安赫塞纳蒙随后消失得无影无踪，种种迹象都让人怀疑这场婚姻莫不是背后还有操纵者？最大嫌疑难道不是那个成功篡位的霍伦海布吗？
从血缘上来说，霍伦海布是安赫塞纳蒙的姨丈、阿伊的女婿。他早在埃赫那吞时代就崭露头角。图坦卡蒙即位时，霍伦海布就取代马胡掌握埃及军事大权，阿伊即位后又攫取代理王家事务和负责对外事务的大权。前1323年，在位仅4年的阿伊死去，此时已无人关注他是否正常死亡，人们将注意力都投向新法老霍伦海布身上。在一尊霍伦海布和王后穆特诺吉梅特（Mutnedjmet）共坐雕像中间，霍伦海布不无得意地让人写下自己登基的神话：
“他（阿蒙）把他（霍伦海布）唤到自己面前，安置到他高贵的女儿，巫术之神（Werethekau）的神龛上……九柱神（Ennead）中的每一位，火焰一族（Perneser）中的每一位都为她的出现而欢呼……‘看啊，阿蒙来宫殿了。他的儿子站在他前面，他（阿蒙）来到宫殿里，给他（霍伦海布）的头顶戴上王冠’。”
从铭文中人们大致可以看出，霍伦海布上台的最大助力应该就是信仰阿蒙的旧势力，这似乎也能解释他上台之后大肆抹杀阿吞、重新兴建阿蒙神庙的行为。正是在霍伦海布治下，新城埃赫塔吞和阿吞神庙都被拆毁，石材被挪作他用——大都被用于修建卡纳克的2、9、10塔门，而在第10塔门基座上刻着一道比图坦卡蒙更激进的恢复全国秩序令，即恢复阿蒙崇拜的命令。作为决裂象征，他还在全国范围内抹杀同阿吞密切相关的前三任法老痕迹。不得不说，他的除忆诅咒很成功，在刻于前1279年之后的阿拜多斯（Abydos）王表上，阿蒙霍特普三世之后就是霍伦海布，埃赫那吞、图坦卡蒙和阿伊同安赫塞纳蒙一样销声匿迹。
不过人们也必须看到，霍伦海布虽是篡位上台，但却统治埃及近30年，时长几乎是前三任加在一起，可见其统治之稳定。他政权稳定的法宝是本人出众的军事才能。即位第16年，霍伦海布御驾亲征西亚对赫梯发起反攻，一定程度上缓和了埃及在西亚的霸权危机。另一方面，霍伦海布在埃及大搞严刑峻法，根据他颁布的法令，如果有人偷了船，就会被判割去鼻子流放加鲁（Tjaru），而法令对官员同样有效，若是市长或祭司未能在重要案件上执行正义，也会被判处死刑。听上去残酷，但一定程度上结束了埃赫那吞以来埃及社会上混乱动荡的局面，促使秩序恢复正常。
相比起来，霍伦海布的最大功绩恐怕还是抛开自己后嗣，选定富有能力的部下门帕提拉（Menpetyra）作为继承者。门帕提拉登基之后改名拉美西斯（一世）。动荡的第十八王朝就此结束，埃及大地上又迎来一个崭新时代——第十九王朝。
参考文献：
鲍勃·布莱尔《图坦卡蒙和改变世界的陵墓》；
乔伊斯·泰德斯利《埃及法老图坦卡蒙》；
刘文鹏《古代埃及史》；
郭丹彤《古代埃及象形文字文献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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