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罗晓兰
6月底,平江下了十几天大雨,老人们说,几十年没见过涨大水了。当地人对汨罗江习以为常。老傅在这承包了果园,前年天旱,三个月不下雨,他抽了江水灌溉。饭馆老板娘曾燕辉平时最烦江边的树,总有落叶和蚊子一起钻进店里,害她要每天打扫。
7月1日,江水从玉蓝湾涌上来,没过半岛的生态产业园,很快爬到一楼屋顶,浸泡了他们的电脑、音响、相机、家具、麻将机。傅家的账本漂走了,里面有十几份合同,包括借款记录。老傅住的集装箱被冲跑,办公用的板房只剩一个壳。
●生态产业园里被冲倒的房屋。
●老傅办公室被洪水冲毁。
两年前,他向农业公司转包了这里的380亩地,做“农业+旅游”,又分包出去露营区和摄影工作室。曾燕辉也看中了这片大草坪,平时江水幽蓝清澈,风吹过来,空气清新,感觉很舒服。她和丈夫租了600多平方搞农家饭馆,砸进10万左右置办电器,用竹子翻新了棚顶,主打亲近自然。
城里人买账,开十几公里车过来玩。退休老人约着吃饭唱歌、打麻将,四处拍照。“一荣俱荣”,曾燕辉丈夫卢坚强这么形容这个园区。他们跟傅家成了邻居,傅家会把去采摘的游客推荐到他们饭馆,他们也把吃饭的顾客带到果园。两家人平时互相吃饭、采果子,无所谓付不付钱。
7月2日下午,果园里的水淹到老傅的小腿处,围栏倒了,好些树被连根拔起。雨停后,最高温超30度,还没通水电。巨峰和夏黑葡萄裹在黄泥里,树上的梨还有20天上市,他们摘下一看,里面已经坏掉。去年年底,这里遭遇了两次冰灾,傅家已经垫了30万。果子现在又被水泡,高温再蒸发,根系怕是要废掉了。
●老傅用铲车清理围网。
●被冲毁的葡萄园。
●老傅在桑葚园里清理垃圾。
葡萄原本今年产值高,品相也好,50岁的老傅不死心,拿脸盆舀起沟里的泥水冲洗,弓着腰折腾了一两个小时。葡萄的肥料钱、人工钱至今没付,就等卖了给钱。他转了一遍果园,70亩蓝莓、30亩葡萄、15亩黄金贡柚、10亩桑葚……基本都没了。
邻居曾燕辉最后悔没搬走那台音响,那是去年她花了1万多块买的,为了增加饭馆的吸引力,专门增设了KTV。洪水来得猛,她要折返回去,水已经到了大腿,水流急,站都站不稳。她公公也想回去抢救音响,被老傅扯住,劝了20分钟才走。老人不停地搬东西,一再说自己71岁了,几十年没见过涨大水。
曾燕辉的饭店离汨罗江五六米,但她也总觉得安全,因为“这些年挖沙船把河道挖得又深又宽”。洪水来临前一晚,雨越下越大,她开始睡不着,给在外地的老公打电话。那头很平静:没事的,要是水涨到我们这里来,整个平江都淹了。
结果,第二天曾燕辉一家逃回家,老傅花了几十分钟才从园区跑出来。沿江的地方不能走了,他转遍园区叫人,到了白坪村村部,想起蓝莓区域还有个人。等不及绕过围栏,他找到备用门,砸开锁进去。那人60岁出头,还在收拾东西,说几年前经历过一场雨,他在东边,地势高,没事。老傅回忆,等他离开时,附近3个村都被淹了,周围一片黄,有的地方一米多深。
●曾燕辉饭店的厨房中满是淤泥。
●水退后,曾燕辉的公公来饭店整理还能用的物品。
当天好长一段时间,儿子小傅打了十几个电话,联系不上老傅。父亲不会游泳,爷爷说要骑摩托车去找,被小傅拦下。在傅家,这三个男人相依为命。小傅几岁时父母就离婚了,母亲一年见一次,父亲外出做生意,他被爷爷奶奶带大。奶奶患癌去世前,为了方便照顾,父亲卖掉在广西开了10年的石材厂,带了300万回家,转向农业。
关于家庭,老傅说不出更多。儿子当留守儿童,和他交流少,老傅觉得自己都是为了生存。他之前承包了另一块山里的营地,疫情中无奈转让了。转到玉蓝湾产业园,他起初是干工程,活干完,反倒被公司欠了80万。跑去外地学习后,他发现“农业+旅游”这种项目都赚钱,决定冒险投入积蓄和贷款,承包下这里来创业。
老傅规划,池塘养鱼,也提供给游客钓。营区几栋木屋别墅都是现成的,一年收2万块出租。摄影工作室免费营业半年,以后也收1万块一年。这些都可以跟果园打通。那时果园被荒废了几年,他从零开始学,培育新品种,请农民打理。
家在七八公里外的县郊,他就住进园区的集装箱,方便管理。按他说法,前两年都是赔钱,如果没有这场洪水,今年应该要收支平衡的。之前为了少用农药,他养了一千来只鸡吃虫,现在大部分被冲走,剩下的受到惊吓,挤压死了。
●傅家父子埋了果园里死去的鸡。
●散落各处的围网。
●被冲倒的果园架子。
一天一夜后的7月2日中午,老傅回家了。小傅见他两眼无神,满身泥点,第一句话就是:屋里没事吧?我饿了,有没有剩饭?之前,老傅在车里过了一晚,几乎没睡。小傅觉得父亲严厉,不动声色,这次也没在他面前表现出脆弱。坐在车里,两人不知道聊什么,几乎没说几句话。
小傅有时不能理解父亲的想法。要是他有几百万,就放在银行里吃利息,而非为了生活工作。他22岁,去年大专毕业,学医,但喜欢搞说唱。关于生存和“做自己”,他没跟父亲聊过。
老傅也不知道儿子喜欢什么,听他提过一嘴想创业,没再多问。洪水后,这个父亲更多地扮演了教育者的角色,一边收拾果园,一边告诉小傅,人一辈子会碰到好多节点,就像2008年,他往石材厂投了100万也没了。转过头,他又说什么东西都有差有好,庆幸10年前在郊县盖了这新房,现在不至于一无所有。
●小傅冲刷仓库里的果篮。
●老傅忙着清理仓库。
那天晚上,很多人家里被水泡了,都把车开到高处。老傅找了个离园区最近的安全位置,每隔半小时就看次水,直到深夜,水位才慢慢下降。据官方发布的消息,7月2日凌晨,汨罗江干流平江站出现77.67米洪峰水位,为1954年以来最高,致平江1/2新城、1/3老城被淹。
小傅平时帮父亲给果园打广告,管理新媒体,发布果园遭灾的视频后,几十人在评论区跟帖。有的说自己家的农作物全没了,还有的鱼塘垮了,养了快两年的鱼被冲走。
●平江县城老街区,街道上堆积着被洪水冲毁的物品。
●街上散落的家具。
●老街区两旁堆积的废弃杂物。
7月5日,县城沿江的老街区上,一家饭馆老板娘正在清淤。她开店13年,有了连锁,疫情期间不赚钱,去年刚花几十万装修过铺面。她买过保险,一年6000块,但保险公司说这次只能赔5000。据界面新闻报道,有县城药店老板40多万的药被浸,没一颗药能用。
老傅也觉得自己过分依赖经验,最终因为大意,没能转移走资产。洪水来的那天早上7点多,他到了果园,看水离堤坝还有八九十公分,公司电脑、营业执照都在保险箱,判断应该没问题。他先去转移养的鸡,但赶了20分钟鸡不走,就放弃了。
“8点40,水就开始大了,10分钟涨50公分。”等老傅再回江边,板房进水30公分。东西都挂在两三米高的地方,他还是觉得淹不到。后来,他在4公里外看见了他的集装箱,已经被人撬开了,账本被当作“没用的东西”扔回水里,漂走了。
●洪水后,平江老城区的小区停车场。
●7月6日,县城江边的饭馆老板娘连夜清理厨具,街道没有通电,亲戚们用手机帮忙照亮。
老傅感到进退两难。从头再来,又得花几百万,直接放弃,他不甘心。各家绑定在一起,要是果园没了,其他经营者的生意也受牵连。他手下还有十来个管理果园的人、四五十个农民工,都没法交代。
向老傅承包了露营区的老板,今年拿了60多万改造,5月刚开始营业。摄影工作室有两三台相机,每台几万块,都被淹了。当初签订的分包合同写明,由于不可抗力因素造成损失的,由公司承担。农业公司集体打包给了老傅,现在,他就是那个“公司”。
●曾燕辉的丈夫卢坚强从外地赶回来清淤。
●卢坚强把饭馆还能用的桌椅拉走。
曾燕辉家在安定镇白坪村,从玉蓝湾骑车几分钟就能到,同样挨着汨罗江。据她说,村里几百人,江边的人家基本都被淹了,农田也遭了殃。水退了之后,她去饭店看,地面、桌子上都是厚厚的淤泥,那些放在高处的东西被冲得七零八落。付出5年的心血变成这样,她也来不及管了,得先把自己家清理出来。
她今年40岁,自述没学历,没技术,是个留守妇女。以前她在县城给儿子陪读,为了多赚钱,一边卖保险,一边在出租屋里搞私厨,渐渐有了些生意。后来市场竞争激烈,刚好怀二胎时孕吐厉害,丈夫生了病,她索性回家,租下了玉蓝湾这家饭馆。
丈夫在家静养了两年,又去江西搞装修,跟着工程队干,这几年行情不好,闲了就回家帮老婆弄饭馆。儿子读高中,女儿生病、读幼儿园,几年前盖房欠下的30万,都要靠这里。生意有起色时,农业公司的年租金也从一万3涨到了一万6,差不多是她一个月的收入。今年,她刚把一年一签的合同,改为了3年一签。
作为家里的经济来源,饭馆要继续开下去,没七八万搞不成,但她家拿不出来,当初盖房借的债还没还清。她给农业公司打电话协商,公司不愿意帮忙修电器,只免了两个月房租。农田里,公公的几亩菜、花生、玉米、稻谷都被淹了。她撑不住,打电话叫丈夫回来。丈夫卢坚强自嘲不够坚强,已经好几天没睡好觉了,重担压在老婆一个人身上。
●汨罗江边被冲毁的电线杆。
老傅要住新集装箱,但全县受灾,“调过来都要十天半个月后”。他这段时间每天园区和县城来回跑。修电的技术人员也紧俏,帮忙修围栏的工人家里同样遭了灾,没法赶过来。这几天,他和儿子只能先忙着给园区清淤,冲洗,埋死鸡。
蓝莓正是采摘季,有部分果子没被淹,老傅想拿去检测机构,看看这些果实的食品安全能否过关。不过,他从不后悔卖掉广西的石材厂回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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