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两年,经常有人转发来各种批评陈行甲辞职的文章,有些批评说他是逃兵。起初,我看到这些言论只是呵呵一笑,不做评价。但这类议论越来越多的传递到我这里,逼着我不得不考虑是不是要说点什么。
很多老读者都清楚,我是较早关注陈行甲的。陈行甲在他的第一本书《在峡江的转弯处》中非常简单地提到了我,说是我首先在微信公号上发布了他在当地纪委全会上的讲话,引起了社会的关注,他的“网红”之路由此开始。
那是2015年的6月,媒体同行王毅在微信朋友圈转发时任巴东县委书记陈行甲在当地纪委全会上的一个讲话的视频。
看了那个讲话,立即对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在微信公号里,我以《县委书记陈行甲的激情与愤怒》为题转发了他的那个讲话。
文章迅速传开,30多万人传阅,各种媒体纷纷转载。
截图来自该媒体公众号
那年的六月下旬,因为他被推荐为全国优秀县委书记候选人,我经报社编辑部的批准,去恩施采访报道了他,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
2015年7月2日,写他的新闻稿见报,文章题为《“官当到多大算大”——全国优秀县委书记陈行甲炼成记》。报道刊发后,影响超出了我的预期,人民日报微信公号找到我,要求转载报道,满脑子都是新闻业务考虑的我就答应了。因擅自授权人民日报微信公号转载该报道,报社给了我一个警告批评。
大概就是因为这些关联,很多人特别喜欢把批评他的文章转发给我看。
其实,此前我根本不认识他,甚至没听说过他,更不知道他是湖北大学数学系毕业的师兄,他比我高好几届,他毕业六年后我才进校,他学的是数学,我学的是新闻,毫无交集。
后来有些攻击陈行甲的网络流氓煞有其事地分析我们的关系与我报道他的时间,发现新大陆一样,臆测我们是早就有私交的,是我故意炒作他让他获取了政治荣誉。看到这些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时,又好气又好笑。
是这一次采访,让我近距离接触了他,对他有了一些了解,我们之间才有了一些私交。
第二本书出版后,他送了我这么一本颇有纪念意义的新书。
有了私交后,陈行甲亲口告诉我,他曾在恩施官场数次遭受上级的羞辱,有些羞辱是面对面的,赤裸裸的。比如有一次,他去找一个上级汇报工作,上级对他说:你只是个县委书记,老子是州委书记,你约老子十次老子见你一次就是给你脸。
这个细节,是陈行甲自己亲口讲的。陈行甲说,自己当时不知道怎么接话,只是低着头拿着笔记本听上级骂完。按陈行甲自己的讲述,这样的羞辱在他辞职离开官场前不止一次。他当时并没有发作,隐忍着,但心里肯定留下了极为深刻的阴影,心里有恨在所难免。我猜,陈行甲事后一定很后悔,后悔自己没有当场反击。
而在此之前,他已经患上了抑郁症。
在《在峡江的转弯处》一书中,他披露:2012年6月到7月,那是我跨地区调到巴东任县委书记的八个月后,当时工作中面对的混乱局面给了我巨大压力,以县长为代表的一部分本地重要官员表面上支持我的工作,其实在暗中使绊子,招数又阴损又高明,让我这个外来者有苦还难言,他们在州里的大领导后台盘根错节的势力,让他们有恃无恐。从2012年4月起,我开始连续失眠,但是白天的繁重工作必须要硬撑,夜晚睡觉只能靠安眠药维持。忌惮于县委书记的特殊身份,我在县内不敢声张,又怕远在几百公里之外的霞担心,也不敢跟她说。我逐渐变得着急,可是越急情况越是糟糕,关键是那时由于我对精神心理健康的无知让我讳疾忌医,总是自责自己为什么这么不坚强,这么不堪大任,对不起党组织和巴东百姓,于是咬着牙坚持强行硬撑。
得知他患抑郁症住院,县长立即赶到州里向州委书记建言,说陈行甲得了精神病不适合继续担任县委书记了。
陈行甲披露这些细节后,有些完全不懂地方政治的无知者装作很懂的样子说:作为县委书记如此被动,这说明陈行甲缺乏执政能力。
陈行甲在巴东反腐的战绩,都写进他的书里了。那本书,发行已经过百万册,相信很多人都看到了且能明白:当你的同僚、下级和上级都要贪腐而你不愿意同流合污,必然断了人家的财路,此时的斗争就是你死我活,他虽然是县委书记,但孤身一人,又是一介书生,如何能斗得过?
在这种的大环境中,陈行甲不收钱就会被孤立,不收钱还反对别人收钱,不仅反对还反腐抓人,不仅断财路还断人生路,人家当然要跟陈行甲玩命。对如此残酷的斗争,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能想象得到陈行甲当年的处境何其艰难。
在如此不堪的环境里,陈行甲若与这些贪官恶官相处得如鱼得水,那必然只能是同流合污,假装没看见都可能成为别人对他下手的原因。
大家可以查一查,陈行甲当县委书记期间当地的上级后来有多少落马。别的不说,大家看看那一届当地州政府的州长副州长多少人落马就知道了。据我所知,只有一个陈姓的女副州长幸免。当年他的对手80%如今都落马入狱或者受到了处分,他全身而退,并不算败给了那些人。
曾当过八年半县委书记的李克军先生在《县委书记们的主政谋略》中写到:1999年11月,时任陕西省蒲城县县委书记王绪刚出了一场车祸,住院期间共收到17万元的看望礼金。王绪刚一一退还。随后,蒲城官场各种非议:“有人说我不给人面子,把蒲城干部的感情退远了;有人说他沽名钓誉,更荒唐的说法是,我这么做其他领导干部还敢不敢生病?”
王绪刚感叹说,“许多人可能不是不想廉,而是不敢廉。做廉政干部比做腐败干部需要百倍的勇气。”
在这种大环境下,陈行甲不仅不收别人的钱,还反腐不允许别人收,当地很多想收钱的官员自然容不下他。这不是他能力的问题,是他不愿意苟且必然会引起的生死斗争。如果他自己不收,但不去管别人收,他在当地官场的处境可能稍微会好一些,但他显然不是那种庸官。
陈行甲若不辞职,这群后来相继落马的贪官当时必然会把他的抑郁症逼复发,那陈行甲只有死路一条,他未必能活得到这些贪官落马时。
2016年2月18日,他去了我在武汉的住所,希望我帮他看看即将递交的辞职报告,说当天下午就准备交上去。我提了一些建议,不知道他最后采纳了多少。当天下午,他向时任湖北省委书记递交了辞职报告。3月6日,他按照程序也向湖北省委组织部递交了辞职报告。
当晚8点,我问他交辞职报告时是否有悲壮感。他微信回复说:壮而不悲;又说,天空够大,容得下大雁的翅膀。世人谓我似寇准,唯君知我是海瑞。
我仍想劝他留在体制内,想法是留下对当地老百姓更有利。可是,2016年7月18日,他发给我一份当地纪委函询他的材料,足以证明对他的迫害正在进一步加剧。
他微信我说:满心悲凉,感觉自己像在风波亭。
我知道,劝不住他了。
当时意识到自己见证了他的重大转折,所以将这些细节记进了日记里。如今,近万字的日记还在电脑里存着。
很多事情,我至今也没有搞清楚,那就是他与州委书记到底是如何交恶了。当年我去采访,时任州委书记亲自出面接受采访,可是不久,他们的关系就恶化了。他们之间的交恶,如今只有陈行甲的说法,没有时任州委书记的说法。我几次联系书记,他都回避,沉默,不做任何解释。
总的来说,陈行甲当年能在那么险恶的环境中全身而退,就是战胜了。至于说他当逃兵的,纯粹是无知无畏,典型的不知死活。 吉诚网,吉e,e传媒,e媒体,e媒网,e网通,自媒体,吉网传媒,吉视传媒,吉诚网,e媒体,e传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