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人简介:伍国,四川乐至人,美国阿勒格尼自由文理学院历史系副教授,中国研究专业负责人,主要研究二十世纪中国人类学史及有关西南少数民族的政治和学术话语构建过程。本文系作者授权首发。
近几年来,美国本科高等教育出现了显著的实用化,技能化,以就业市场为导向的转向。笔者在为学校进行调研,和校内相关行政领导进行线上对谈,并根据所掌握的历年学生的就业情况撰写分析报告后,可以得出结论,认为美国高等教育正在经历一场使自身更“接地气”的巨大转型,而这一转型或许和目前全球高等教育所面临的某些共同困境相关,改革的方向和努力对于其他国家可能也具有启示。
美国高等教育所面临的第一个困境是人口。统计数据显示,美国2022年春季录得的本科入学人数比上年同期减少了66.2 万人,下降了百分之4.7。人口增长乏力和生育意愿降低导致大学入学率下降。笔者任教的私立大学学生人数比起十几年前已经减少了三分之一,并由此导致一些学科和教授职位被裁撤,降级,如中文和宗教研究被裁,地质学由专业变成辅修,而部分不想退休的老教授在给以相应补偿后被劝退。另一所临近的公立大学由于入学人数减少,由政府协调把这一地区的三所公立大学合并为一所,校内的一些建筑因为空置而被拆除。人口因素往往又和经营不善,缺乏捐赠,无法实现收支平衡相叠加,导致一些大学被迫关闭,包括美国的一些有着一百多年历史的老牌私立大学和知名公立大学系统里不太突出的分校,而关闭校园现象也已经出现在日本,韩国,台湾地区。
第二个困境则是在学费。从理论上说,大学四年当然是足以“改变人生”的经历,不论从精神和知识意义上,还是从就业的现实角度考虑,读大学都是值得追求的,但是,过高的学费和食宿成本,偿还贷款的压力相较美国不读大学,只接受职业培训的人员的高报酬确实也会使父母权衡读大学是否真正值得。在笔者的孩子就读的公立高中,部分学生从高中第二年开始就进入高中附属的技术学校,进入半天高中通识教育,半天职业技能教育的模式,直到毕业。这部分学生在技术学校可以选学护理,编程,机器操作等专业,高中毕业以后即可工作挣钱,也就没有立即“考大学”的强烈动机。
第三个困境则在于内容。大学过强的学术性和过于“超越现实”的人文社科艺术课程与现实就业市场之间的矛盾,既促使父母怀疑传统学位的价值,也让大学重新思考课程和专业设置与社会的关系。当然这里也存在一种难解的内在矛盾:假如大学课程完全和现实脱节,雇主会感到大学毕业生很难马上用起来,但如果大学教育完全紧追实际需要,又缺少了“大学“所特有也必须要有点的那种“诗和远方”的精神和意趣。
在眼下的美国,一个明显的趋势就是大学的专业和课程设置放下架子,走向实用,而这一趋势对传统的偏纯学术和理论,注重写作演讲,讲求小班教学和批判思维,在经济上又更多依赖学费和社会捐赠的自由文理学院似乎冲击更大。好在美国人在面临生存危机的时候,改革的效率还是比较高的,除了裁员以外,积极的变革就是改变观念 ,走向实用,直面市场需要。在笔者任教的学校,由于两百年的自由文理传统,向来对于“商业管理”较为排斥,觉得“经济学”才有学术品位,更符合学校的自我定位,但现在已经在经济学系设立了商业管理本科专业方向,且运作得不错。附近的另一所文理学院则开设了过去不屑涉足的护理专业,使得入学率在业内一片哀鸿之时不降反升,被媒体报道。在学校前景规划中,笔者的学校也不再回避“技能” (skills)这个过去不愿触及的概念,甚至直接使用vocational (职业技术) 这个过去避之唯恐不及的词语。
另一个模式就是在校内新设“微资质” (microcredentials)项目,以全新的组合,较少的学分,让在校学生能快速获得某个领域的数字证章(digital badges)并在领英(LinkedIn) 上发布,以引起未来雇主的注意。这个领域的要求既不同于传统的主修,也不同于辅修,而是注重内容实用,修学快捷,而且可以让学生领到一份很酷的数字证书。笔者由此想到,中国大学生在校外考证的热潮,在美国是在校内解决,这和美国把普高和职高整合在一起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在笔者2022年对本区域的二十所美国高校的历史系现状进行调研时,发现只有公立的纽约州立大学布法罗分校(SUNY at Buffalo)一家设立了“微资质” 项目,但在今年,5月8日出版的美国《高教内幕》电子版以“微资质在自由文理学院崛起”为题,报道这一被越来越多大学采纳的改革方向。报道指出,原本以实用技术为主的微资质和以学术为主导的文理学院可以很好地结合,例如为电脑游戏谱曲和音乐创业已经在一些文理学院成为微资质证书项目。报道还说,对于雇主来说,如果大学毕业生求职时,在学位以外还持有大学颁发而业内认可的某种资格证,如一个英语专业毕业生通过“微资质”培训 获得一份“网络安全”专业证书,是一种更理想的状态。本校的计算机科学系因为2022年在软件开发和数据分析等领域的“微资质”试点项目而被该文报道,未来还会将这一实践用于工业设计和电影制作等领域。
在上述的技术化,市场化以外,传统学科也在声张自身的价值,以“可转换技能” (transferable skills) 来衡量教学内容。美国目前流行的“可转换技能” 概念强调大学要传授一些通用技能。这些技能被大致定义为“解决问题,分析推理,批判思考,领导力,适应性,团队协作,沟通,写作,倾听,创造性,注重细节,项目管理,建立关系,电脑技能,管理” 等十五项。按照这一思路,非实用的自由文理教育仍是有其优势的,因为除了电脑技能,管理,领导以外,文科教育所提供正是这些“可转换技能”,即分析问题的方法,汇集和处理信息的能力,看待世界的视角,以及有效沟通的能力。
笔者因此建议学校,对研究(research)这一概念应该重新定义,并提出了“非学术的研究”(non-academic research)这一概念。由于几乎所有教授都是博士出身,都写过,发表过论文或专著,很容易把“研究” 不加分析地(在这里,教授自己也需要执行自反的批判思维)定义为必须严格遵守学术规范和特定格式的纯实证学术研究,并以此要求所有学生。然而,教学实践和上述的社会变局已经表明,绝大多数学生不会也不必复制教授的职业生涯,如果他们必须直面职业市场,那么在学校时的“研究” 完全可以是不以“学术论文”格式为模板的研究。研究如何为电脑游戏作曲是一种“研究”,参考既有文本写出电脑游戏脚本的过程也是“研究”,政治科学学生尝试写作不用注释的模拟政策建议,其过程也是一种“研究”,历史系学生尝试搭建一个网上虚拟博物馆,同样是在“研究”。笔者甚至立即将一门课传统的期末论文改成双轨制,愿意做有大量注释的传统历史论文的学生可以按照历史学学术规范写论文,对现实更感兴趣的学生则可以写成直抒己见,以政府为假想读者的政策分析和政策建议型文字,并为后者提供了写作要点指导和智库的政策建议范本。笔者甚至建议学校部分取消标准化的,以发表为假想目标的毕业论文,代之以传统毕业论文和多元化研究项目的结合:历史系学生可以以传统论文毕业,以可以以短纪录片毕业,甚至可以以历史小说毕业,只要有足够的才华和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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