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千名群众要求军队反腐。
文丨一墨
编辑丨漆菲
近期，俄总统普京对他的军队挥起“反腐”大刀，所到之处“尸横遍野”。
当地时间7月2日，俄罗斯塔斯社称，俄国防部副部长铁木尔·伊万诺夫因“失去信任”而被解职。解职前，伊万诺夫已在4月23日因涉嫌受贿被捕。
◆2018年9月，伊万诺夫（前排左一）陪同普京和绍伊古参加一项军事活动。
伊万诺夫并不孤独。几乎同一时间，俄国防部国防订单保障司司长弗拉基米尔·维尔捷列茨基和国防部干部总局局长尤里·库兹涅佐夫接连被捕。除了国防部的官员，俄罗斯武装力量总参谋部通信总局局长、俄军副总参谋长瓦季姆·沙马林和第58集团军前司令伊万·波波夫也因涉嫌贪腐被捕。
而在6月17日，俄罗斯总统普京签署命令，解除帕维尔·波波夫国防部副部长的职务并让其退出现役，此外还解除了尼古拉·潘科夫、鲁斯兰·察利科夫和塔季扬娜·舍甫佐娃的国防部副部长职务。
这一系列贪腐窝案，是俄军多年来遭遇的最大腐败事件。但它似乎迟早要爆发。根据非政府组织“透明国际”2023年发布的“全球清廉指数”，俄罗斯在全球180个国家和地区中排名第141位，其中军队腐败尤为突出。
“俄军的腐败根深蒂固，普京一直都想处理它。尤其去年（瓦格纳集团创始人）普里戈任发动兵变，更将这一问题摆到明面上。”上海外国语大学上海全球治理与区域国别研究院助理研究员王思羽向《凤凰周刊》分析说，“但出于全局考虑，普京被迫将反腐行动延后至今。”
◆俄罗斯军队参加二战胜利日的红场阅兵活动。
富得流油的军方高层
“在俄军当中，不偷窃的将军和不喝酒的将军一样少。”俄罗斯政治学家帕斯图霍夫（Vladimir Pastukhov）曾如此讽刺。在王思羽看来，俄军高层之间形成了盘根错节“恩庇—侍从”关系网。“他们的贪腐行为往往环环相扣，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只要扯出一个，便能倒下一大片。”
今年4月23日，伊万诺夫与时任国防部长绍伊古一起出席军方高层会议。会议结束后不久，他便被调查人员带走，并送往法庭。俄罗斯法院公布的录像显示，当时伊万诺夫身着军服，站在法庭的玻璃笼里，微微皱眉。法院称，通过调查，发现伊万诺夫与第三方组成了犯罪团伙，图谋在国防部的相关合同中收受财物和服务。不过，伊万诺夫否认了相关指控。
◆2024年4月，莫斯科巴斯曼区法院，伊万诺夫身穿军装站在被告席上。
俄罗斯官方公布的数据显示，2018年至2023年，伊万诺夫利用职务之便收受贿赂，总价值超过11.85亿卢布（约合9800万元人民币）。伊万诺夫的辩护律师向媒体证实了这一数额，但因签署保密协议而拒绝发表评论。据悉，伊万诺夫最高或被判处15年有期徒刑。
虽然近期才落网，但有关伊万诺夫的贪腐指控早在几年前就被传得沸沸扬扬。
由已故俄反对派领袖纳瓦尔尼创立的“俄罗斯反腐败基金会”（Anti-Corruption Foundation）曾指控伊万诺夫家族通过贪污而拥有豪华别墅、游艇、直升机以及劳斯莱斯汽车等，这些指控均有照片、发票和账单为证。
在2022年的一份调查报告中，“俄罗斯反腐败基金会”披露了伊万诺夫及其前妻斯维特兰娜的奢靡生活，称他们多年来在度假、珠宝和服装等消费方面达到100多万欧元，且都依靠第三方企业买单。不过2022年夏季，俄乌战事开始后不久，伊万诺夫与斯维特兰娜办理了离婚。因此，斯维特兰娜能够躲避西方制裁，继续在国外过着挥金如土的生活。
◆伊万诺夫与斯维特兰娜参加一场豪华宴会。
上述调查还曝光了伊万诺夫与一家名为Olimpcitystroi的公司存在利益关系。伊万诺夫被带走当天，该公司联合创始人福明（Alexander Fomin）也因涉嫌行贿被捕。
据悉，伊万诺夫多次利用其主管国防部财产管理、住房、建筑和抵押贷款等工作关系，在项目审批上给Olimpcitystroi公司大开“后门”。该公司因此获得大笔军事建筑合同，包括马里乌波尔的城市重建项目。作为交换，该公司也拿出真金白银，为斯维特兰娜购买珠宝、翻修豪华别墅。
美国《福布斯》杂志曾将伊万诺夫称为“俄罗斯最富有的军人”。他的种种作为，就连莫斯科精英圈也看不下去。不少人吐槽，伊万诺夫奢靡的生活方式早就超出了他的工资，“这家伙和他的妻子都太张扬了。虽然普京不那么在意官员的腐败问题，但还是得有个限度”。
同伊万诺夫一样，刚被解除职务的前国防部副部长舍甫佐娃也被质疑涉嫌腐败。舍甫佐娃从2010年起出任国防部副部长，至今快14个年头。前段时间，关于她卷款潜逃到法国的消息满天飞，不过她在7月6日通过露面否认了这一传闻。
◆俄罗斯前国防部副部长舍甫佐娃。
据俄媒披露，长期管理军队财政和士兵福利的舍甫佐娃，资产遍布海内外——除了在莫斯科河畔地区拥有一套价值20亿卢布的别墅，还有几套总价值约1.7亿卢布的豪华公寓；在法国、意大利、瑞士和西班牙等欧洲国家，她也拥有大量房产。
其他几位被捕的军方高官中，维尔捷列茨基被指控2022年执行国防订单接收工作时，接收了未完成的订单，导致国家损失了7000余万卢布。库兹涅佐夫被指控在担任武装力量总参谋部第八局局长期间（2021年-2023年）收受贿赂。调查人员在搜查过程中发现价值超过1亿卢布的现金、金币、外币、手表和奢侈品。波波夫则涉嫌挪用俄占扎波罗热地区高达1亿卢布的军事资金。
腐败严重影响俄军战斗力
相比军方高官的奢侈生活，身处战争前线的俄罗斯士兵则苦不堪言。
这场战事已经拖了两年多，至今看不到结束的希望。对于俄军在战争初期的不顺，不少专家将其原因归咎于俄军的腐败。前美国陆军欧洲司令本·霍奇斯（Ben Hodges）评价说，腐败严重影响了俄军的战斗力，“俄军自上而下都充满贪腐，他们的盗窃行为堪称传奇”。
◆乌东卢甘斯克地区，一辆俄军坦克被乌军摧毁。
“同俄罗斯其他政府部门一样，俄军内部也是腐败猖獗。”英国剑桥大学地缘政治中心研究员蒂莫西·莱斯（Timothy Less）向《凤凰周刊》评价说，“近几年，俄军从国家预算中获得了巨额资金，使得其官员收受贿赂和回扣的机会大幅增加。这导致军事装备不达标和物资的大量浪费，从而削弱了俄军的实力。”
荷兰马斯特里赫特大学艺术和社会科学学院助理教授费伦茨·拉佐（Ferenc Laczo）亦提到，俄罗斯政府缺乏问责机制，导致腐败文化蔓延。“自2022年以来，俄军获得了许多额外资源，但其中很大一部分可能被挪用了。”拉佐告诉《凤凰周刊》，“腐败虽然不是俄军进展缓慢或损失惨重的主因，但也是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同时，它也阻碍了俄军的现代化进程，从而影响到军队的士气。”
2022年俄乌战争爆发初期，有媒体披露，战场上一些俄罗斯士兵收到了有效日期截至2015年的军粮。负责给俄军提供军粮的公司，据说大多数与瓦格纳集团创始人普里戈任有着密切关系。但讽刺的是，普里戈任去年以国防部克扣军饷为由，痛骂以绍伊古为首的军方腐败不堪，为此发动了“清君侧”的兵变。不过，这场因“讨饷”而起的危机很快得到解除，普里戈任则于去年8月坠机身亡。
2022年3月，乌克兰时任国家预防腐败局局长诺维科夫（Oleksandr Novikov）披露，“由于缺乏食物，俄军一度放弃了军事装备，而向乌克兰村庄的居民投降，以获取食物。”亦有媒体爆料，俄军士兵的一些住房，质量比监狱还差。
不仅食物，俄军在防弹衣、冬装、燃料、医疗包等方面也一度出现短缺。尤其是用来保命的防弹衣，更是堪称奢侈品。乌情报部门曾称，俄军士兵获得的防弹衣，很多是织物腐烂、板子生锈的次品。
◆乌方宣称，俄军给新兵发放的防弹衣破损严重，有些甚至是用纸板或鸡蛋盒制成的。（图源：乌克兰情报总局官网）
“前线部队一无所有，我们必须自己购买所有装备。”2022年10月，身处乌克兰战场前线的俄罗斯新兵弗拉基米尔（Vladimir）曾如此抱怨，“我不得不粉刷我的枪来掩盖生锈……很快，他们会让我们自己购买手榴弹。”
弗拉基米尔的遭遇不是特例。英国《卫报》披露，由于军资短缺，俄罗斯新兵不得不购买一切军需品，从保暖内衣到防弹服。很多新兵家属则在社交媒体上分享了相关购买建议。
军资短缺直接影响到战场结果。2022年战争初期，俄军“闪击”乌克兰首都基辅之际，出现了难以置信的一幕。当时，本应迅速挺进的坦克和军用车辆停在基辅郊外，连续多日无法前进，车队的长度达到64公里。分析认为，燃料短缺是导致俄军车队停滞的主因。英国联合部队司令部前指挥官理查德·巴伦斯（Richard Barrons）直言，“（俄军）后勤供应严重不足，无法提供燃料、食品、备件和轮胎……正因此，车辆总是陷入泥潭。”
◆卫星地图显示，2022年战争爆发初期，大批俄军车辆停在基辅郊外。
“国防预算高企，军队却身无分文”
燃料短缺之际，出现了有士兵偷油去卖的传闻。据“自由欧洲电台”披露，俄乌战事开始前，在白俄罗斯霍梅利地区，发现有俄罗斯士兵向当地人出售柴油。
事实上，这种倒卖现象在俄军当中相当常见。英国广播公司（BBC）曾报道，截至2022年的八年内，俄军事法庭对550多例军事人员盗取军资的案件做出判决。
2022年月7月，负责军服供应的俄军军官德米特里·戈林（Dmitri Gorin）被指控监守自盗。据称，戈林利用职务便利盗取军装，其中包括100件手提袋、2套防风防水服装、3件“巴拉克拉瓦”头套、35件T恤、50块手帕、1双夏季靴子以及约500双袜子。
法庭上，戈林极力否认盗取，声称这些物品是因仓库的储存条件恶劣而损坏了，他为了不被追责，想通过开具假发票来清理这些物品。最终，法院做出罚款25000卢布的轻判。
来自俄罗斯弗拉基米尔地区的中尉军官伊尔吉兹·艾哈迈托夫（Ilgiz Akhmetov）同样因为盗取军装而被法庭追责。艾哈迈托夫被指控在2018年从军队仓库盗取了300双军靴。为了掩盖盗窃行为，他伪造了一份假文件，谎称这些军靴因为“磨损”而需要被处理掉。
以上种种让俄国家杜马议员、南部军区前副司令安德烈·古鲁廖夫（Andrei Gurulev）痛心疾首。“我不明白，150万套装备怎么会突然从军用商店里消失？”他质问道，“军服的那些问题从何而来，又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根本没有解释！”
◆战争初期，由于物资紧缺，许多俄罗斯新兵不得不自行购买军事装备。
为此，古鲁廖夫和另一位议员一同呼吁，让俄罗斯总检察长克拉斯诺夫（Igor Krasnov）调查军需用品丢失的原因。他们指责说，“国家年复一年地投入国防预算，可军队却看起来身无分文。”
俄罗斯2022年的国防预算达到617亿美元，2023年升至658亿美元。而在2024年，该预算预计将增加近70%。如此一来，俄罗斯的国防拨款将占联邦总支出的30%左右，占国内生产总值的6%，这在俄罗斯现代史上尚属首次。
“毫无疑问，腐败已经损害到俄军在乌克兰战场上的作战效率。因为采购过程中的失误，导致军队没能获得战争所需的弹药和燃料，也缺少生存所需的防弹衣和药品。”莱斯向《凤凰周刊》指出，“这让俄罗斯被迫卷入一场缓慢的消耗战。”
◆2022年3月26日，俄士兵在乌克兰顿涅茨克地区作战。
反腐是安全部门与军方的内斗？
针对近期多名高级军官被捕，克里姆林宫否认了有关“清洗国防部”的指控，但依旧难以平息质疑。
此前数年，媒体、反对派和国际观察员不断揭露俄军猖獗的腐败现象，普京始终不为所动。直到近期绍伊古被解职防长后，普京才开始大规模打击国防部的腐败。因此，不少人将此次反腐视为俄联邦安全局（FSB）向军方发起的斗争。
“俄军在体制内获得了太多利益，这几年却表现不佳，因此必然会受到攻击。”拉佐向《凤凰周刊》强调，“普京一直试图重整国防部，俄安全部门对国防部也有所忌惮，因为后者的力量不断增强。”莱斯则认为，这波反腐或将影响到那些能力不足或被认为持反战立场的官员和军人。
◆2022年5月18日，俄罗斯士兵出现在乌克兰马里乌波尔。
今年5月，被俄官方列入“外国代理人”名单的独立媒体《莫斯科时报》引述克里姆林宫内部人士的消息称，近期被逮捕的五名高级军官可能只是俄联邦安全局计划清洗的数十名军方人物中的第一批。“反腐是表面工作，俄联邦安全局的目的是要将俄乌战事的失败归咎于军方，从而掌握军队巨额预算的分配权。”
这一说法得到俄罗斯空军中尉格莱布·伊里索夫 (Gleb Irisov) 的认可。伊里索夫声称，此次反腐行动前，他已经得到来自俄联邦安全局的消息，“此次针对国防部的清洗主要是因为俄军在乌克兰的失败。”
曾与伊万诺夫密切共事的一位前国防部官员说，最近一系列逮捕事件表明，权力的天平已倒向有利于安全部门的一边，军方则陷入混乱。
来自英国智库皇家联合服务研究所（RUSI）的俄罗斯问题专家理查德·康诺利（Richard Connolly）预测，未来将有更多人被捕，因为新任国防部长别洛乌索夫希望通过反腐证明，“腐败是要付出代价的”。另据克里姆林宫的一位前官员称，“任何调查人员都梦想着将一位国防部副部长送进监狱，他们因此会获得新的肩章、晋升或某种奖励，还能赢得名声。”
◆俄罗斯新任国防部长别洛乌索夫。
王思羽不太认可有关反腐背后内斗的阴谋论。“无论是职能部门还是领导岗位，普京对俄罗斯的所有机构都有着极强的掌控力。”他评价说，“他有一套成熟的机制去制约整个官僚系统，因此不需要靠所谓的权力游戏、宫廷斗争去平衡各方势力。”
以“清廉”闻名的新防长挑战艰巨
面对诸多阴谋论，克里姆林宫发言人佩斯科夫表示，反腐斗争需要持续不断的努力，“这不是一场运动，而是一项持续不断的工作”。
令佩斯科夫尴尬的是，社交媒体上流传着他和伊万诺夫的一段视频。该视频显示，2019年佩斯科夫出席伊万诺夫妻子的盛大生日会，并佩戴了一块估计价值85000美元的理查德·米勒手表。
莱斯认为，普京之所以选择在近期反腐，可能是看到俄罗斯在乌克兰战场的战绩不断提升，这给了他一些喘息时间，从而能大胆罢免以绍伊古为首的国防部高层。此外，在莱斯看来，对军方高层的清洗能加强俄罗斯未来的谈判地位。“普京可能觉得，11月美国大选之后，有机会通过外交努力来结束这场战争。”
王思羽对此持保留态度。他认为，普京近期发起反腐更多是因为俄罗斯一年周期的军事计划告一段落，此时反腐对前线冲击有限；其次，反腐也与今年恰逢选举年有关，“选择在新任期开始后查处这些贪官，能为普京加分”。
普京开启第五个总统任期后，在重组政府之际对“前朝老臣”进行更换或查处，也能减少对政府工作的负面影响。“但无论早晚，这都是克里姆林宫自己的政治游戏。”王思羽说。
◆2024年3月18日，普京以压倒性优势赢得俄总统大选。
这场反腐运动发起前，普京早已做出铺垫。据美国《华盛顿邮报》披露，早在今年2月，普京就下令让俄联邦安全局调查国防采购和国家项目中的腐败问题。4月，他敦促内务部加大反腐败力度，称腐败“毒害了我们的社会”“窃取了我们国防所需的资金”。5月12日，普京让前经济部长别洛乌索夫接替绍伊古出任国防部长，并责成别洛乌索夫“谨慎而有效地”使用俄罗斯日益增长的国防预算。随后不久，便出现国防部多名高官因涉嫌贪腐相继落马的现象。
在拉佐看来，任命别洛乌索夫旨在确保俄军能在乌克兰的长期消耗战中表现得更好，同时遏制更为严重的腐败案件。
在外界看来，别洛乌索夫的最大优点就是“清廉”。随着俄罗斯在国防行业投入大量资源，因此需要一个“会进行审计”的人来管理该行业。俄罗斯国际事务理事会成员、战略和技术分析中心主任鲁斯兰·普霍夫评价说：“别洛乌索夫是位技术型官员，他得到总统的信任，精通经济和管理。在特别军事行动仍在持续的条件下，国家需要的正是这样的人。”
然而，这个烫手山芋并不好接。“对别洛乌索夫来说，未来挑战艰巨。因为他既要将腐败彻底铲除，又要防止身边的人陷入贪腐。”王思羽直言，由于绍伊古这些年将国防经济搞得一塌糊涂，别洛乌索夫还肩负着“从国防经济中榨取更多潜在存量”的任务。
王思羽也不认为打掉几位军方高层，就能从根本上解决俄军的腐败问题。“俄军内部有着庞大的利益集团，各种势力盘根错节，不是解决几个人就能清除腐败。”他说，“尽管目前打掉了几只‘大老虎’，但能否让军方那些中下层有所收敛，还需要进一步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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