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7日下午，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张宇燕（右二）出席第十二届世界和平论坛“经济安全化：趋势及影响”小组讨论会。
编者按
在大国博弈中，制裁为何频频出现？如何解读制裁政策的双输局面？在全球经济日益多极化的同时，为何会出现世界经济安全化的趋势？中国应该如何应对？
7月7日下午，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国家全球战略智库理事长兼首席专家、中国世界经济学会会长、全国政协委员张宇燕出席第十二届世界和平论坛“经济安全化：趋势及影响”小组讨论会并发表讲话。《凤凰大参考》整理张宇燕教授在讨论会上的精彩发言和回答，以飨读者。
核心提要
1. 世界经济安全化成为热点问题，经济制裁也成为大国博弈的惯用手段。而在统计一万多项经济制裁之后，张宇燕及其团队发现，制裁的结果往往是双输，这是因为在经济手段的背后掺杂了政治目的。
2. 由于政治目的的存在，制裁就变成了“虽然双输，但只要对手输得更多就行”，这点也体现在美国对于中国电动车等商品的制裁上。据张宇燕透露，从美方官员私下和他的对话中可以得知，美方官员也很清楚对华制裁对自己经济也很不利。
3. 张宇燕还提到不同语言在语义上的误解，给中西方合作带来的障碍。他认为，要逾越上述这些障碍，中国需要更加开放，深化相互的合作与理解。最近的免签政策就是很好的例子。他表示，中国在贸易领域不想挑战谁，只希望能够建立一个更加开放包容的贸易体系。
编辑丨黎人恺 屈功泽
经济制裁真的能够发挥预期作用吗？
今天这个题目也是我最近一段时间一直关注的问题，就是经济安全化问题。最近世界经济安全化这个问题已经成为热点问题，我们看到经济制裁，比如很多国家联合到一起，对另外一个国家进行制裁，制裁有多少项？通过各种各样的统计，一共有一万多项制裁。这个制裁我不细说了，有各种各样的形式，我和我的团队也对这个进行了研究。这个制裁效果怎么样？实际上不是特别好。一周多前我去了俄罗斯，我去之前的感受和到那儿的感受是很不一样的，我感觉商品的供应、日常的生活等等还基本上正常。
不光是这一次制裁，从历史上看，我们研究了各种各样的案例，总体来说，首先评估制裁到底有怎么样的影响，这本身就是一个很复杂的事情，但是总体上制裁的效果都不是特别好，这是从现实上看，从历史上看。从理论上看，作为经济学家，我们发现制裁它带来的是一个双输的结果。
▎莫斯科一超市，民众在选购商品。
我们说博弈，博弈大致有三种，一种博弈是双赢，叫“win-win game”，一种是零和博弈“zero-sum game”，第三种就是“lose-lose game”。我想，像制裁、经济安全化的结果就是lose-lose game，大家都输。输什么？亚当·斯密在《国富论》里面讲到经济增长最重要的就是分工和专业化生产，通过贸易创造出来巨大的收益，叫“gain from trade”，就是让所有的人都是受益的。制裁影响到了分工、专业化收益，影响了技术的进步和传播，也使得原来规模很大的规模收益也受到影响，这些影响从经济学上能够证明制裁是非常不可取的一个选择。
“不合理”的经济制裁怎么就变得“合理”了？
从历史上看，从现实上看，从理论上看，经济安全化和制裁都不合理，但现实却存在。我们一直在琢磨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贸易战、金融战、科技战等各种各样的制裁。我想有以下几个原因。
其中一个原因，刚才库普坎（Cliff Kupchan）先生他也谈到去全球化和经济安全化，这里面有一个大的背景就是大国博弈，就是力量对比的变化。今天的世界从后冷战时期由一个单一大国主导的世界，变成了一个越来越多极化的世界。越来越多极化的世界的结果，就是有些国家的掌控力、影响力可能就要受到损害，而损害背后都有各种各样的利益，所以它要维护这种利益，我想这是很重要的原因。
▎2018年3月22日，时任美国总统唐纳德·特朗普签署一份关于对中国高科技产品征收知识产权关税的备忘录。图源：视觉中国。
再有一个原因就是政治。我们仅仅从经济学的角度看问题有点狭隘，我是经济学家，但是我不得不拓展我的研究领域，开始关注政治。经济的目标是福利最大化，政治的目标它不仅仅是福利最大化，它还有一个是权力的最大化。权力的行使主要和不同的行为体之间的力量、能量的差距有关系。我扩大我跟你的综合实力的差距的途径，一方面我可以把我做得越来越强，越来越大，这是一种；还有一种我打压你，让你受到的损失比我的损失更大，我可以受损失，只要你受的损失比我更大，我就赢了，这就是我刚才讲的“lose-lose game”。这就是政治经济学，它不仅仅是一个经济学的考虑。刚才我说从经济学的考虑不行，但是你从政治经济学，它一下子就变得“合理”了。这是第二个原因。
第三个原因，我想它还和很多国家的国内政治联系在一起，比如有些国家进行大选，选民的诉求，不同的国际利益集团关注的问题。大概一个月前我参加了一次中美对话会，我们私下讨论的时候，我们拿着香槟跟美方一个重要的团员聊天，我问他，美国对中国电动汽车的制裁，把税率一加加那么高，可我们出口到你那儿的汽车就没有多少辆，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你们到底要求什么？他说我们这么保护市场的结果，肯定也是我们自己的一些电动汽车的生产商想从政府获得更多的补贴更多的保护。我说这个结果最后就是越来越弱，越来越没有竞争力，他说是的。尽管所有人都清楚这个逻辑，但是他们嘴上是不说的，因为政治不正确。所以我觉得国内政治与各种各样的制裁有关联，贸易战也有它的内部环境因素。
▎5月14日，美国贸易代表戴琪（Katherine Tai)宣布将对中国电动汽车征收的总体关税提高到100%。
另外一个原因，我觉得还是和教育有关。我大概半个月前接待一个美国前政府高官，他到我们研究所去，我们谈美国现在的国内政治。他跟我讲现在国内的老百姓非常抱怨价格水平上涨，我说你们通货膨胀不是降下来了吗，CPI最高的时候9.1%，现在降到3%，效果很不错，为什么老百姓还抱怨？他说他们抱怨的是日用品的价格，叫grocery prices，说grocery prices涨得特别厉害，和日常的价格相比涨得很高。我说中国有很多产品，物美价廉，可以出口到你那儿，不是帮你平息这个吗？他说对。我说但是你们又要给中国产品加税，这不矛盾吗？后来他想了想，他说，我们的消费者——他当时用的词是——They are not very logical（他们不太讲逻辑）。我觉得这些事情逻辑性不那么强，但我想这个恐怕也能说明一些东西。
▎美国劳工统计局发布的数据显示，美国消费者价格指数（CPI）已从2022年的9%降至2024年的3%。 图源： 美国消费者新闻与商业频道（CNBC）。
语义的鸿沟：误解从何而来？
最后一点，我想说为什么有这些问题。有些东西是语义的问题，我们对一些概念的理解不大一样。我举一个例子，就是“安全”。“安全”在英文里我们今天讨论的叫“security”，还有一个词叫“safety”，中文在讲“安全”的时候，“security”和“safety”是一个词。然而，我们在用英文讨论的时候含义是不一样的。“security”它有一些目的性，我故意要给你找点麻烦。“safety”是谁也不愿意让它发生但是它发生了，谁都不愿意，你也不愿意，我也不愿意，监管者也不愿意。比如，汽车安全带叫“security belt”，没人希望车祸发生。我们在机场进行不叫“safety check”，叫“security check”，为什么叫security check？因为他针对那些有特殊目的，有恶意要干坏事情的人。这两个含义在英文里的区别很大，但是在中文里是一个词。
还有一个词叫“cooperation”。比如，在英文里根据博弈论经典的定义，合作博弈（cooperative game）的意思是博弈的各方尊重同一个博弈规则，这就叫合作。踢足球，遵守足球规则，刚刚我还在讲“欧洲红魔”比利时在欧洲杯的比赛，我说挺喜欢红魔的，但是红魔输了。这个东西它就是合作博弈。不过要注意，在球场上我要把你踢败了这叫合作，是有输赢的，但是中文的语境里谈合作主要是互利共赢，有时候你多赢一点，我少赢一点，这也叫合作，所以含义不一样。他们的合作，可以在拳击场把你打败把你打得头破血流，这也叫合作。很多语义上的问题，我觉得也非常重要。
▎7月2日，“欧洲红魔”比利时队在欧洲杯1/8决赛中以0-1的比分被法国队淘汰。
最后说一句，关于中国，刚才比利时大使先生他谈到中国的经济安全好像更强调自力更生，我觉得可能这里面也有一些文字理解的问题，其实中国是真正想要对外开放的，对外开放一直都是中国的基本国策。中国的基本国策是不多的，原来我们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现在已经不是了。现在的基本国策已经越来越少了，但对外开放是一个基本国策。我们强调的是双循环，不是自力更生。我们希望我们的外部市场是一个resilent（有适应力的）的环境，我们也希望，在这方面我们没有区别。
应对世界经济安全化的中国方案
现场提问： 张教授，确实制裁可能受到多方面的影响，它当然是一种双输博弈。面对当下的世界经济安全化，中国的解决方案是要重新全球化，建立一个新的贸易体系，提高人民币国际化的程度，把人民币用起来，用于双边贸易的结算。我想知道中国是怎么样应对这些问题并落实相关的方案的？
张宇燕： 谢谢你的提问。确实这个世界正在去全球化和再全球化，我们也看到听到很多关于中国的政策，比如安博宁（Bruno Angelet）大使谈到了去风险，也出现了一些词汇，像 “decouple”脱钩这些词汇。我们还看到了各种各样的税收，包括欧盟最近对中国一些产品的关税的问题。
我想中国总的方针还是开放，这个方面体现在签证政策。 像我们最近对欧盟的一个成员国波兰实施了单方面免签的政策，不光是波兰，还有一些其他的欧盟国家，还有澳大利亚。我相信中国单边的开放，可能在将来还会加大步伐，不仅仅是促进人员的往来。我的团队一直在积极主张单方面地执行一些CAI中国欧盟全面投资协定里的一些条款。这个CAI在欧洲议会要通过可能性几乎为零，但在我们看来这是一个很好的协议。我相信中国在这方面会慢慢地采取一些具体的行动。
▎中国单方面免签政策吸引大量外国游客。
刚才你提到了建立中国自己的货币体系，人民币确实已经有了一个结算体系叫CIPS。现在的确出现了一些去美元化的迹象，在有些领域也加速了它的进程，比如用本币结算。包括这次在俄罗斯喀山举行的金砖首脑会议上，俄罗斯的财政部部长、银行行长就提出了要建立一个金砖国家之间的计价结算体系叫“金砖之桥”（BRICS Bridge），但是从大的趋势来看，美元相对来讲还是起着最重要的作用。刚才提到世界的多极化进程也必然伴随着货币体系的多元化，但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尽管人民币的作用在提升，它的计价结算、储备地位在提升，但是要取代美元我觉得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觉得货币体系多元化是一个大的趋势，不过这个时间会很长。
▎俄罗斯驻华大使伊戈尔·莫尔古洛夫表示，金砖国家正在致力于开发一套，不受任何第三方控制的金融系统。
在贸易领域中国并不想要挑战谁，我们并不想自立体系，我们希望能在现有的体系内，通过改良、完善来建立一个更加开放包容的贸易体系， 这也是我们在WTO里面一贯的政策。当然作为发展中国家我们更强调发展问题。
你刚才说的怎么来应对这些事，我想这是在存量上改革， 其实我们还在做一些新的事情，刚才提到了像绿色，一方面我们可以注入到已有的各种体制机制里面。另外一方面，一些新的技术，比如人工智能，对社会和国际关系的影响都是非常大的。在人工智能治理这方面我看到联合国4月份刚刚出台了一个政策性文件，去年底也出了人工智能的风险和挑战等等，我想这块我们持有非常开放的态度。今年5月份中国跟美国在日内瓦就人工智能的治理问题也进行了积极的讨论。去年11月份在伦敦有一个人工智能安全峰会AI Safety Summit，中国也是28个参会国家之一。我们可以继续推动一些新的领域的发展，我想这也可以体现中国开放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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