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最怕的是孤独，希望被需要
天津一家养老院，生活着一群平均年龄超过80岁的老人，他们常在短视频中输出“人间清醒”的观点，让人捧腹。年轻人们说，看着老人们的视频治好了自己的焦虑和精神内耗，“哏都养老院”系列视频也成了爆款，短短几个月，粉丝数从0涨到了80万。
视频中的男主角，一位长相酷似《飞屋环行记》里的气球销售员卡尔·弗雷德里克森的老人也成功破圈，被网友们亲切地称为“卡尔爷爷”。和“卡尔爷爷”一起走红的还有那位90后短视频创作者陈卓。
12月初，中国新闻周刊在天津的家中，见到了陈卓和“卡尔爷爷”。关于如何从零创作养老院系列视频、让老人IP火爆出圈，陈卓讲述了他最新的体会和思考。未来，他希望能打造更多老人IP，赋能更多养老院，让更多的人关注养老行业，给养老行业注入年轻血液。
以下来自陈卓的口述。
“我把爷爷拍火了”
很多人都很喜欢“卡尔爷爷”，但几乎没有人知道，“卡尔爷爷”其实是我的亲爷爷。
我拍摄视频的最初原因，就是我觉得爷爷岁数大了，需要给予他更多的陪伴。爷爷叫陈维真，今年虚岁八十了。年轻时曾是一名公交司机，后来成为了公交集团的安全员，一直干到退休。
爷爷的身体并不好，他曾经两次被医院下达过病危通知书，并被诊断为一种罕见的神经系统疾病：格林-巴利综合征，曾在短短几天内，爷爷出现了肢体瘫痪，严重时只有嘴和眼皮能动。
几年前，爷爷选择住进敬老院，但他生活可以自理，在敬老院里也比较自由。大学毕业后，我去广州从事跨境电商的工作，和天津相隔2000公里，我时常会想爷爷在敬老院中过得好不好，他是不是需要我的陪伴。
对于老人来说，家人的陪伴或许是无法弥补的，我思考了一下倘若爷爷百年以后，在他最后的时间里，我是否会因为没能陪伴他而后悔。我认为我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于是我辞掉了广州的工作，回到了天津。
我此前对敬老院的生活完全没有概念，已知的内容都是靠爷爷讲给我听，爷爷告诉我，敬老院里有很多老人，有爱聊天的，有爱说笑话的，也有沉默寡言的。我对敬老院产生了好奇，决定去敬老院看看。
起初我拍摄视频并没有打算发到短视频平台上，只是想通过视频的方式记录一下爷爷晚年在敬老院中的生活，由于大学所学的专业也与这个相关，我会把每天拍摄的一些内容进行一个简单的剪辑。最终决定发布到平台上，也是希望更好地进行保存和记录，并没有追求流量或者关注。
更没想过，视频发了几个月后，我爷爷火了，每天有那么多人催更，爷爷的生活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更多的变化来自于老人们心情和精神面貌上的变化。正是这样的变化，引发了我的兴趣，并成为持续创作的动力。
视频中的卡尔爷爷，让人很难联想到他曾身患重疾。图片来源/受访者
敬老院的生活其实比较单调，每天除了一日三餐和睡觉之外，就是大家坐着聊聊天，没事的时候就各自回屋刷刷手机，我爷爷喜欢唱歌，天气和身体状态都不错的日子，他会喊上几个朋友出去唱唱歌。敬老院里的娱乐设施比较有限，最开始老人们经常凑在一起打麻将，又来规定不许玩钱，就没几个人打了。
养老院其实和幼儿园很像，按时吃饭、按时睡觉、按时做操，需要工作人员更多精心的呵护和陪伴，但二者唯一的不同是：幼儿园的孩子们茁壮成长，敬老院的老人们则一步一步衰老，最终走向死亡。这过程中心态的变化是完全不同的。
所以，我开始给老人们设定各种角色，提供各式各样的剧本，让老人们在视频中扮演不同的人物，让他们的生活更丰富一些。他们从最初的好奇竟然慢慢转变为了期盼。即便是在拍摄的时间中没有自己的镜头，也会过来围观。
慢慢地，我有了一些此前没有过的感受，他们是老人，老人最害怕的是孤独，他们其实比谁都渴望被发现，被看见。
除了渴望被发现和被看见之外，更渴望的是被需要。在我去之前，短视频从来没有出现在过老人们的生活里，但是当短视频发布，有了网友互动，甚至有了催更之后，老人们感受到了许久没有体验到的被需要的感受。
这或许是短视频给我最大的启发。
“人间清醒”
在视频的创作中，我设定了一些选题，最早破圈的选题叫做“化学逝验课”。余奶奶是女一，我爷爷是男一，他俩的对手戏最多。
化学老师余幽芳让卡尔爷爷辨别气体成分。在卡尔爷爷猛吸一口后，她才提示这是有毒气体硫化氢，正确的方式应该是扇闻，身着校服的卡尔爷爷直蹿南天门。
“你怎么来的？”在南天门底下，佛祖问道。“化学老师让我来的。”卡尔爷爷背着手仰着头答道。
短视频中的卡尔爷爷。图片来源/受访者
这个视频最初的灵感来自于余幽芳老人，她今年已经90岁了，退休之前是中学的化学老师，一辈子教书，老了主动住进了敬老院。余奶奶老伴20年前因为胰腺癌去世，这几年身边的好友接连离世，她曾对我说：“衰老和死亡都是自然规律，但是活着的每一天都要开心地度过，活着的每一天都是赚到了。”
我就想，一个教了30年书的老人，一定对那三尺讲台有着深深的情感，因此，我设计了一系列以余奶奶为教师，剩下的老人为学生的选题，通过轻松愉快的方式，让大家玩起来。
在视频中，每个角色都有自己的人设。余奶奶化身“养老院的叛逆少女”，口头语是“啥也不是，下课吧”；卡尔爷爷则好动健谈，是课上的“显眼包”和“倒霉蛋”；鲍勃是个“机灵鬼”，他会整蛊同学，帮卡尔把包袱抖响了。化学课上经常发生爆炸和气体中毒，扮演学生的老人们这节课被担架抬走，下节课又挂上了吊瓶，时不时还得吸点儿氧……网友戏称我们敬老院上课挺费学生的。
除了化学课外，我还创作了“人间清醒”系列，这个系列是导致账号流量激增的原因。在“人间清醒”系列中，我选择让老人们用年轻人的语言风格解答年轻人的困惑，天津人又有独特的幽默感，老人和各种网络梗之间的强烈对比反差，呈现了非常微妙的效果。
“有什么建议给年轻人啊，我建议不要给年轻人建议。”
“输在起跑线上，总比输在终点上强。”
“不要因为睡懒觉而自责，因为你早起也创造不了什么价值。”
“别晒幸福，别晒甜蜜，别晒成功，物理学常识告诉我们，晒总会失去水分”
这些一下子成为一段时间中短视频平台最火的金句，后台曾经有留言质问我，为什么让老人演绎这种宣传“躺平”的段落？认为我传递的思想不积极。
但在我看来，几乎没有任何老人渴望“躺平”，也没有老人建议年轻人“躺平”，他们只是认为年轻人现在心理压力太大，焦虑感太强，希望用一种开玩笑的方式帮年轻人减压，治愈一些不开心。
“与自己和解”其实是无关年龄的，年轻人需要，老年人们也需要，尤其是到了岁数很大的时候，很多年轻人过不去的坎，解不开的扣，都需要随着时间的流逝与自己和他人和解。
在中国人传统的观念中，人们是很忌讳谈论死亡话题的，尤其是老年人更是会有意地回避，但是我通过拍视频发现，有一些老人不仅不回避，还能把它变成段子玩出乐趣，这种豁达的精神真的让我很钦佩。
就像动画片《寻梦环游记》中说的那样，生命的终结指的并不是物理上的死亡，而是当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记得你的人消失了，你才算是真正消失。
我想，我能做的只是尽可能地减慢这些生命消亡的速度，找到他们存在的价值和意义，让这些生命被更多的人看到和记住。
至于流量和热度，这些从来不在我的参考标准里。
什么叫“养老”？
养老院的视频火了之后，我接受了很多采访，有很多志愿者前往养老院来看望这些老人。全国各地还有不少养老机构，纷纷前来请教成功经验。对于他们，我毫无保留地分享了我在创作和运营上的思考。
这些关注让我很欣慰，但我也逐渐意识到：很多养老机构之前对线上的生态不太了解，通过我的短视频，他们渐渐开始关注线上，愿意在线上发力；也有很多年轻人借助短视频刷新了对养老行业的认知，愿意在养老行业奉献力量。
虽然如此，视频火了之后，因为某些原因，我被迫离开了养老院。爷爷也决定搬出来回家住。
有一天我问爷爷“您还想拍点视频么？”，爷爷说“想”。于是我们没事就凑在一起研究脚本，近期在“卡尔爷爷”这个新账号上又发了几条视频。
离开养老院后，陈卓与自己的爷爷拍摄短视频。拍摄/陈威敬
跟以往一样，爷爷读着自己讲的段子会哈哈大笑，看到视频发出来会捧着手机爱不释手。无论爷爷将来选择居家养老或是回到养老院，我都会尊重他的想法。但现在重要的是，我们都能做出自己喜欢的短视频并乐在其中。
爷爷的状态让我真的“人间清醒”了。回顾过去半年多时间，我一直在想：拍视频跟养老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区区一个短视频能有如此广泛的影响？现在我有点琢磨明白了。
首先，拍视频让老人感到没有被亲人抛弃。老人们拍摄视频后，最高兴的事情就是把视频链接发给自己的孩子，第一时间和他们分享自己的快乐。不少老人的子女看到了老人的视频后，也对老人的生活表达了更多的关心。
其次，拍视频让老人感到没有被时代放弃。老人们不喜欢被认为老了、落伍了，他们也有颗“潮流”的心。此前我很难想象，我爷爷现在会和我讨论AI领域的风险、移动互联网的发展，这些都是他接触短视频之后的变化，我看到他在不断的吸取时代发展的新知识过程中获得乐趣。
更重要的是，拍视频让老人感到自己被人需要。虽然拍视频的时候我是“导演”，但老人们才是“明星”，他们“深入创作”的程度让我惊讶。比起饭来张口的被动，老人们更喜欢主动有点事情做，动动脑动动手，实现自身价值。
因此，近期我又想到“如何定义养老”这个话题。什么叫“养老”？养老是不是就是让老人整天衣食无忧、无所事事？到底什么样的晚年才能称之为幸福？什么样的养老院才是最理想的养老院？
问题太多我想不明白，但我会继续创作有关老人的短视频，让更多人看到老人身心愉悦的生活状态，看到老人在现在的互联网世界仍能熠熠闪光。
未来，我希望有更多年轻血液加入养老行业，用自己的方式慢慢探索这个课题，不断重塑养老、定义养老。
我也希望将来有一天能建立一个养老联盟，用线上线下结合的方式，赋能更多养老机构，展现多样的养老方式，让更多人关注养老行业。
我更希望所有养老机构共同形成一股力量，一起寻求更新的养老观念，探索更先进的养老模式，科学养老、快乐养老，让老人们拥有幸福晚年。
我从敬老院出来之后，爷爷执意跟着我一起搬了出来回了家。他对我说：“在哪，拍摄什么内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和你在一起。”
我对他说，你这么黏着我，你要对我负责的呦，爷爷耳朵有点背，仔细听了两遍之后用巨大的声音回应我说：
“我不仅对你负责，我还要对你负责到底。”
作者：陈威敬
编辑：胡克非
运营编辑：王琳 |
